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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
赵南嘉从元蓉记离开的时候,屋外下起了雪。二月末的天气转暖,雪还没有落地,先化成了小雨。打在人脸上,酥酥麻麻的一点凉。
她转过街角,看到正赶来的王洛川。
他也看到她,笑着说:“圆圆,我带了伞。”
“你呀!”赵南嘉提起裙摆,踏着路面浅浅的积水,跑到他的伞下,笑道,“趁还没下大,我们快些走吧。”
“嗯。”王洛川举着伞跟在赵南嘉身边。霏霏雨雪中,她忽然开口,神情认真:“过几天,和我去趟齐云观吧。陈国细作图谋不轨,也会跟着。到那个时候,除恶务尽。”
“好。”他应下来。
赵南嘉侧目望他:“会有危险。你多带些人埋伏,别让他们伤到你。”
“我知道。”王洛川笑了笑,“我什么都知道。”
齐云观是他们前世命运的分岔口,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赵南嘉算是其中一位。而陈国细作会前往那里,一定有分量足够的诱饵。
他就是“饵”。
赵南嘉愣了一瞬,她从他的神情里明白,自己的计划有一个巨大的漏洞。潜伏了二十余年的陈国人,不会无缘无故前往城外的一间道观。
他发觉了这个漏洞,知晓将要扮演的角色。
赵南嘉的心忽然泛起酸楚,她分明喜欢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应该感觉到欢喜才对。但他给予的信任太重,又令她害怕。
她怕自己真的会害死他。
此时一阵风起,王洛川把伞往她的方向挪,挡住了斜飞的雪:“翊善宫,记得吗?”
陈国翊善宫,她当然记得。
那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了。赵南嘉经过御花园时,听到几位皇子在议论王洛川。很多陈国人都瞧不起土匪出身的燕国皇帝,连带着整个燕国都被鄙夷。
陈国的几位皇子也不例外,他们并不称呼王洛川的名字,而是喊他小蛮子。他们计划着,要在元宵节御花园赏灯的夜晚,把小蛮子推到水池子里去。
没什么特别的用意,他们只是单纯地想看小蛮子出丑,单纯地想作恶罢了。
赵南嘉听不得这些,又不想给王洛川惹麻烦,强忍着心头怒火,打算先回去和他商量对策。却不想那几位皇子发现她的身影,叫住她:“这不是逆贼的小女儿吗?敢偷听我们谈话,还不滚过来!”
赵南嘉的父亲是淮南王。
她和他们是堂兄妹。
她走过去,为王洛川辩白:“他是燕国的六皇子,不是什么小蛮子。还请几位皇子谨言慎行,这些折腾人的把戏如果传扬出去,有损几位皇子的声誉。”
几位陈国皇子嬉笑道:“小逆贼和小蛮子倒是登对。你要是想给小蛮子求情,便跪下求我们,我们就不捉弄他。”
赵南嘉知道他们言而无信,但还是跪到了地上。因为陈国皇宫内除了赵攸宁,没有人会相信她这个小逆贼的话。更何况空口无凭,她没有任何求助的途径。
她只能说:“还请诸位皇子网开一面。”
他们回答:“你就跪在这里吧,如果提前起来,可别怪我们。”
赵南嘉不吭声。
几位皇子渐渐走远,她一个人跪在地上,双腿从麻木到刺痛再到失去知觉,身上也泛起冷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木芙蓉花上落了夕阳的影子。她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到王洛川向自己走来。他伸出手,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意:“起来。”
碍于人多眼杂,赵南嘉没有选择在此地说明真相,她对王洛川使眼色:“奴婢犯了错,在此处受罚,还请六皇子先回去吧。”
她抬起头看他,嘴唇微动:“回去再说。”
王洛川凝视赵南嘉片刻,看到她冷静的目光,慢慢地收回手,转身对她撂下一句:“等我。”
她默默望他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
他让她等,那便等。
没一会儿,太阳沉到地平线之下,天边挂起一片孤艳的红。这颜色瞧着很浓,却又很淡,透出星星和月亮的光。
一名太监在这时候扶赵南嘉起来,说奉命让她回住处去。她身份低贱,没有资格问太监奉了谁的命令,独自拖着僵麻的身子,扶着长长的宫墙,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天色逐渐变得阴沉,冷风一吹,云就成了雪,大片大片地落。
等赵南嘉走到住处的时候,积雪已经没过了脚面。她冷得厉害,一双手被寒气蛰成了紫红色,又干又痛,连牙齿都在打寒颤。
她推门进了屋子,屋内生了炉火,火不旺,却也给了她一点温暖的感觉。
赵南嘉没有看到王洛川的身影,桌上有一封留给她的信。他在信上说,陈国皇帝唤他去翊善宫校考功课,很快就会回来。
她在炉火边缓缓精神,觉得身体不那么难受之后,起身想去做饭吃。一回头,却发现他的枪不见了。
校考功课为什么拿枪?
她意识到他在说谎。
赵南嘉揉揉肿痛的膝盖,拿了两件御寒的衣裳,提着灯去找他。她向过路的宫女侍卫打听,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王洛川用他的枪打伤了那几位皇子。
他在翊善宫外被罚跪。
赵南嘉满怀的担忧,她在心底骂王洛川,骂他行事冲动,骂他是个大呆瓜。她想,等见到他了,一定要好好说他两句!
然而,当赵南嘉见到王洛川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看到他倒在地上,满身的雪。她看到他想要起来,但因为被冻僵,麻木了的身体只是颤动。像是被拧断骨头的白鹤,在荒野等待死亡。
赵南嘉赶紧跑到王洛川身边,为他披上衣裳,扶他起来。她注意到他呆滞了的目光,慌道:“阿鹤,我来接你了,你看看我。”
王洛川的眼睛转了转,目光仍是空茫茫的。他好像只听到赵南嘉让自己看她,小声说:“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别说这些,我们先回去。”赵南嘉握住王洛川的手,试图让他暖和一点。可是他全身都冷透了,这一点点温度根本不够。
赵南嘉害怕这样子的王洛川根本走不回去,她拾起地上的枪,顾不上自己膝盖的伤,咬牙将他背起来。
赵南嘉紧握住王洛川的枪,把它当做一根长长的拐杖使用。她就这样背着他走了一段,忽然,她感觉到他发抖得厉害,不由得加快脚步,扭过脸去瞧他。
王洛川的一双眼睛半阖,深褐色的瞳孔里没有一点光,像是被灰尘覆盖的石头珠子。他嘴唇微动,断断续续的气音,似乎有话想对她讲。
赵南嘉被他这个样子唬到了,不知道他是否还清醒。心中的难过,几乎令她忘了膝盖的痛楚。她害怕,又强迫着自己压住慌乱的情绪,提高声音和他说话:“王洛川,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出头,这次是我欠你。”
翊善宫外,满天风雪里,那个被人欺负的小逆贼,对那个被人瞧不起的小蛮子说:“我不喜欢欠债!王洛川你听好了,我不允许,你便不能死!”
她这句话说得毫无逻辑。
可她就是这样说了,蛮横得不讲道理。
今日长安下了小雪,王洛川为赵南嘉撑着伞。他跟在她身边,低声说:“不会再让你欠债了。”
赵南嘉听到王洛川说的话,停住了脚步。对她而言,这是一个迟来的回答,也是一个承诺。她心中酸楚更甚,以至于忽略了他说的那个“再”字。
她不会知道,他重生过一次。
更不会知道,他憎恶他自己毫无用处的前世。
赵南嘉略微抬头,凝望着王洛川。他的眼睛很亮,也很好看,桃花似的。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这个念头强烈到她忽略了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
只一瞬间,她便伸手抱住他。
赵南嘉知道王洛川喜欢茉莉沉檀,她有些贪婪地嗅着这股清甜香气,踮起脚,贴在他耳边说:“等春天了,我们去放风筝吧。”
王洛川呆愣着,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她。他茫然注视漫天飞舞的雪,一小颗挨着一小颗,犹如春日柳絮纷然,白绒绒的。
他心里有些满足,又有些恍惚,只举着伞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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