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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不情愿的约定
清虚观,天未亮透,钟声已经敲了一遍。
山门前的老槐树叶子打着卷,昨夜的雨刚停,树根边一圈泥。
炽言刚跨进山门,就被人叫住。
“回来了?”
云观主坐在廊下石阶上,手里捧着一壶已经凉半截的茶。晨光把他鬓角的白照得格外明显。
“嗯。”炽言应了一声。
“镇石堡那边,棺有没有真自己走?”云观主问。
“走。”炽言道,“还想撞墙。”
“撞到哪儿了?”老道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似乎在看有没有被阴气“磕”到。
“撞到一层皮。”炽言说,“后头还有一间。”
云观主叹了口气:“果真如此。”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递给她:“先吃药。”
炽言接过,一股苦味从纸缝里钻出来,她皱了皱眉:“我没伤。”
“你站棺盖上砍钉,下面那股阵反的力,你当我闻不见?”云观主瞪她,“阳火被阴水浇半回,你再不调一调,过几日下乱葬岗脚一软就得被拖进去。”
炽言没再争,把药一仰脖灌下去,苦得舌根发麻。
云观主见她吞了药,这才慢慢从袖里取出一卷旧纸,纸边已经被摸得起了毛。
“这是你师父走前留下的。”他说,“原本想着再等等再给你看。如今你一路跟着司冥监进了寿陵,再不让你看,怕你哪天真撞到那地方,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炽言静静接过。
纸封上写着四个字——“北芒告诫”。
字写得极认真,笔画略显吃力,是玄真子晚年的手。
她在廊下坐下,小心翼翼拆开。
纸里是密密麻麻的字,中间夹着一张简陋的北芒山势图。
图上画了四座大封土,形状位置与王劫生那张粗糙的差不多。四座之外,西北偏一处,被用极淡的墨圈了个轮廓,只写了一个“主”字。
字旁,有一行小注:
“主陵,不可启。”
其下分三条,玄真子的字迹一笔一划:
“一不可为帝。帝已死,国随其命,乃祸。”
“二不可为仙。仙不死,则人死无度。”
“三不可为牢。牢锁众魂,冤成一片。”
再下边,是几行更细的话:
“世言‘汉世主’,非帝、非后,实为摄政女主。
生前以身当乱,死后被囚主陵。
帝、臣欲以其尸续国祚,司冥监奉诏为之。
余时年少,亦参与其事,后知大谬,悔无及。”
炽言指尖微微一抖。
玄真子的字继续往下:
“观天象、看地理,此陵非独墓也。陵上为帝冢,陵下有一玄宫,名曰‘倒悬’。”
“倒悬玄宫,以铭名、湮名、分名为法。
名可移,人可换,功罪皆可漂。
是以朝中好此者众。”
“汝身不净,半阴半阳,乃其所需之‘血钥’。
汝若近主陵,铜牌必热,阴气必扰。
切记:
不可为其刃,不可为其锁,亦不可为其匙。”
纸尾最后一行,是玄真子惯常的啰嗦:
“能守一条,便是善。能守三条,老道敢于地下谢汝。”
云观主见她看完,叹气:“他当年不肯写太多,只说‘主陵不可启’,我都觉得他胆小。如今你也见着司冥监那位少卿的手段,该知道老道为啥怕。”
炽言把纸叠好,捏在手里,掌心有点发热。
“师父当年参与过?”她问。
“外围。”云观主道,“他只布过几道挡煞的符。真正画主陵骨架的,是王越那种。”
“我见过王越的字。”炽言低声,“在一卷图上。”
“你现在明白了。”老道道,“司冥监一头牵着主陵,一头牵着帝陵,一边捉盗墓贼,一边拆旧阵、收旧钉,都是为了——”
他眼神复杂:“有人要续那条‘尸仙之路’。”
“我不做他的刃。”炽言道。
“那盗墓贼呢?”云观主忽然问。
炽言一怔:“什么?”
“王劫生。”老道道,“她要做什么,你打算管不管?”
“她要查她父亲。”炽言说。
“她还要挖主陵。”云观主看着她,“玄真子死前托我一句话,说‘那孩子的命,与那盗墓贼扯在一处。若将来她执意往主陵走,你别跟着,她要开墓,你拦她。拦不住——”
他摇摇头,“那就砍。”
炽言指节微紧。
云观主叹息:“他既怕你为司冥监做刃,也怕你为旁人做刃。”
“那我为自己做?”炽言嘴角扯了扯,“我不替他们砍,我替我觉得该砍的砍。”
“你自己觉得该砍的,”云观主道,“多半就是他俩要做的事。”
炽言握着遗纸,不再说话。
晨光一点点爬上道观檐角。
风铃轻轻晃了一下。
城东破院里,午后阳光斜照进来,把墙角那块剥落的灰照出一层白。
王劫生趴在桌上,睡得一塌糊涂,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嘴角还沾着一点昨晚吃馒头的面屑。
桌上摊着竹简碎片、山势图、几枚镇墓钉,乱成一团。
手腕上的符印颜色更深了一圈,像有人趁她睡着时,在上面又描了一笔。
门上被人敲了三下。
“轻、重、轻。”
节奏熟悉。
她从梦里弹起来,手下意识就摸向短刀的柄,昏昏沉沉地吼了一句:“老七你要是再来叫我下墓,我就——”
门板“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条缝。
探进来的是一张冷脸。
“你就什么?”炽言问。
王劫生愣了愣:“你怎么也学人家敲三下?”
“顺手。”炽言把门关上,“别人不知道这个节奏,你知道。”
“你讲得通。”王劫生揉了揉眼睛,“说吧,是来问我借钱,还是借命?”
“借命那回已经还了。”炽言道,“这回借半个脑子。”
“哦?”王劫生兴致来了,“我这半个脑子够你用?”
“你父亲画过主陵的图。”炽言说,“玄真子写了些主陵的字。”
“你们师徒果然出双入对。”王劫生打了个哈欠,伸手一指桌子,“看吧,你们老道画的,我爹画的,有些地方,还有一个没名字的谁也画过。”
炽言坐到桌旁,把玄真子的“北芒告诫”摊开,与王劫生那几张图摊在一起。
纸与竹,线与字,第一次在一张破桌子上凑了个齐整。
王劫生指尖在图上那一圈被淡墨圈出的“主陵”轮廓上画了个圈:“这是我那张。”
炽言用手指点玄真子圈出的“主”字:“这是他那张。”
圈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你爹和我师父都知道那儿有一座。”炽言说,“一个画结构,一个写禁令。”
“你师父比我爹活得久一点。”王劫生道,“多看了几眼后果。”
她一边说,一边把昨夜从权臣附室拿出来的那块写有“倒悬”两个字的竹简碎片抽出来,压在两张图中间。
“拼一拼。”她道。
“倒悬玄宫?”炽言念了一遍。
“字看得懂,意思看不透。”王劫生说,“我只知道,它不是地上那几个土包,是底下的东西。”
“名可废,陵不可去。”炽言指着玄真子那行,“他写这句的时候,手在抖。”
“你能闻出来?”王劫生笑。
“字里有力道。”炽言说,“像你爹写‘王越’的时候。”
她指的是竹简上那一个“越”字,笔锋带着一点倔强。
王劫生沉默了一瞬:“你今天怎么多话了?”
“刚被师父训完。”炽言道,“怕我为你开墓。”
“那你打算听他?”王劫生问。
“听一半。”炽言说。
“哪一半?”
“‘不可为刃、不可为锁、不可为匙’,”炽言一字一字,“这三条我要记。”
“那‘不可为盗’呢?”王劫生挑眉。
“他没写。”炽言道,“我也没答应。”
两人对视,空气里那股紧绷的东西慢慢显出来。
“你想进主陵。”炽言说。
“你想封主陵。”王劫生接。
“我师父要我拦你。”炽言坦白。
“我爹要我把那地方挖开看看。”王劫生也不遮掩,“看看到底是谁要把他写成恶人。”
“你父亲画了那副图,他自己也知道那地方不能动。”炽言道。
“他知道不能‘替帝’动。”王劫生说,“可没说不能替自己动。”
桌上的图纸边缘因反复翻阅,已经有些毛。
炽言指尖轻轻压在“主陵”两字旁边:“你若真下去,阵会用你。”
“你若真下去,”王劫生反击,“阵会用你。”
她的视线落在炽言衣襟下那块铜牌所在处。
“玄真子那句话,我听老道说过。”她道,“说你这块牌子,是‘血钥’。”
炽言眉心一皱:“你什么时候听他说的?”
“昨儿在你不在的时候。”王劫生很诚实,“我翻墙偷听,听见‘半阴半阳’四个字,还听见云观主骂你师父‘拿小孩子当钥匙’。”
炽言呼吸一滞。
“你天生就是卷进这事里的。”王劫生说,“不下去,阵也会找你。下去,至少你自己挑怎么看。”
“你这话,”炽言道,“跟葛无咎那句‘与其背后乱摸,不如替我看一眼’有什么两样?”
“区别在于,我不会叫你替我做刃。”王劫生看着她,“我只说,我们两个一起做贼。”
炽言冷笑:“你就这么想做盗墓贼?”
“不。”王劫生摇头,“我想做‘不替别人写冥契的那种人’。”
她抬起自己的手腕,袖子一挽,那圈符纹黑得发青:“你看,这上头是谁签的字?”
炽言看过去。
那圈符线很细,却牢牢锁在她皮肤里,绕成一个未合上的“锁”。
“锁你还是锁鬼?”炽言问。
“都锁。”王劫生说,“我下去的每一趟,都给他们多锁一圈。我不把钥匙偷出来,将来被拉下去的时候,还得替别人挨一回。”
“你觉得帝主、世主、帝陵、主陵、倒悬玄宫这些东西,都有钥匙。”炽言缓缓,“钥匙之一在我身上,一之在你爹那几张图上,还有一个,在葛无咎手里。”
“你很会数。”王劫生说。
“我还会再多加一个。”炽言道,“在你身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那点凉意并不掩饰。
“你既想挖,又想给死人写名字。”她道,“你手里的笔,比他那支更会写乱。”
“那你打算怎么办?”王劫生问。
“现在,”炽言说,“我们去查谁在乱接冥渠,谁在乱贴冥契,谁在拿人当纸人、人柱用。主陵那条线,只查不启。”
“只查不启?”王劫生笑了一下,“这四个字好听。”
“你若真敢动棺盖,”炽言补了一句,“我砍你。”
王劫生也不退:“你若真敢把那地方照葛无咎说的‘修好’,我也砍你。”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张破桌子,拿彼此的脑袋立了个“约”。
约好了一起去闯,约好了一起互砍。
清宛若在旁边,十有八九要忍不住笑她们:“你们这是情分还是仇分?”
桌上那摊纸被她们这么一指一按,皱出一圈圈褶子,像石面上的水纹。
“行。”炽言把玄真子的告诫收回袖里,“只查,不启。”
“先查小的。”王劫生点头,“洛阳周边还有几处工字头,你老老实实陪我爬几回乱葬岗、旧烽燧,回头再说那块大骨头。”
“你别每次都说得我像狗。”炽言冷着脸。
“狗不怕下墓。”王劫生笑,“人怕。”
“你怕?”炽言问。
“怕。”她毫不犹豫,“怕死在别人的故事里。”
炽言看她一眼,忽然道:“你死了,我不给你下棺。”
王劫生愣了一下:“那你给我什么?”
“给你烧一堆纸。”炽言说,“上头写:‘某盗墓贼,死后不许被任何人改名。’”
“你字太丑。”王劫生笑出声,“还是等我活着的时候,自个儿写。”
笑声里,屋外雷声滚了一下。
夏雷突至,闷闷地从北方传来,带着一点山雨欲来的味道。
两人同时抬头,望向北芒的方向。
屋顶那块被水渍浸透的天花板微微一颤,灰尘“沙沙”落了几粒。
“雷打北芒。”王劫生道。
“她翻了个身。”炽言说。
她说“她”的时候,没说明是谁。
王劫生却听懂了。
玄真子笔下的“摄政女主”、葛无咎嘴里的“汉世主”、半尸仙口中的“帝主在北”、陶俑水纹里的碎语,都指向那一座未署名的第五高陵。
那座陵下,还有一座叫“倒悬玄宫”的东西。
“走吧。”王劫生把散落一桌的纸一股脑儿堆成一摞,“趁雷下得还不大,去喝碗茶。”
“喝茶?”炽言挑眉。
“说书的今日又该编我们了。”王劫生眨眼,“我得听听,他替我们添了几句。”
炽言冷哼:“你倒不怕。”
“怕什么?”王劫生道,“人活着,让人多说几句。死了,不让人乱改几笔。这就是我全部的志向。”
炽言站起身,顺手把她袖口拉下来,盖住那圈黑得发青的符纹。
“那就先活着。”她说,“以后再慢慢跟人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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