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作者:胡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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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凑热闹


      翌日上午,零星的雪花飘了下来,标志着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望去,对面山顶的杉树林下,也渐渐被一层薄白覆盖,添了几分冬日的清寒。
      二嫂穿了件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红底花袄,一家人才刚走到沟底,她家的闺女就扯着嗓子喊 “舅舅”,那声儿跟开了喇叭似的洪亮,让全村都跟着沾了喜气。
      齐巴子夫妇和春儿也来帮忙待客。老光棍懒搞得的小屋,今儿开了锅,热闹非凡。他怀里抱着个刚会咿呀学语的孩子 —— 那是二嫂过继给他、已经改姓的三女儿。瞧孩子那肥嫩的小腿、胳膊和圆乎乎的小脸,再看他俩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逗话的模样,别提多投缘了。尽管这种非传统的家庭模式,与公序良俗有别,但昨天批斗大会末尾,革委会主任 “矮叫花” 已经用 “阶级感情” 定了性,给予了高度肯定。只是懒搞得去二队领头当队长的事,却迟迟没见兑现。
      人怕出名猪怕壮。传闻二队有个大姑娘,早就爱慕死懒搞得了,甚至还主动向他示好。可您绝对猜不到,在这猫见鱼、狗见肉的关键时刻,他却异常平静,轻飘飘地来了句:“目前我还不考虑这事。”
      一个曾经被认为会绝后的人,面对脱单的重大机会,竟能如此淡定,旁人们都看得懵懵的。这格局,真够大!
      懒搞得的华丽变身,实在令人眼花缭乱:这位火出圈的 “单身狗”,如今举止有范儿,穿着也尽可能往高调里走。他破天荒穿了身藏青色的新褂子,敞着前襟两颗盘扣,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这特色穿搭,活像年画里的喜神。二嫂给做的新鞋尤其引人注目,鞋面还绣着一朵桃花。他走路时故意把脚抬得老高,生怕别人看不见。这新鞋 —— 在土家,做鞋可是有着重大的公示含义:要么是妻子做给丈夫,要么是阿妹做给情郎,明眼人一看便知。
      在邻乡亲们面前,懒搞得算是把一辈子的面子都攒足了,如今在村里火得一塌糊涂。
      山区里流传着一句老话:“过了九月九,自家的园子自家守。” 秋收过后,连猪、羊、牛都开始在山野里自由敞放,再没人过问,更何况是人呢?这场雪一落,就意味着农事暂时告一段落,往后大伙便能整天在家围着火塘取暖,算是正式放了长假。
      这场突如其来的热闹,吸引了众多村民前来,懒搞得的小屋里挤得满满当当,为长假伊始的村寨,增添了几分节日般的喜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昨天的批斗会,半截红的石楼被大队没收 “改姓” 了,半截红这是 “猫儿翻甑子(蒸饭桶),替狗忙活了”—— 当年为了情爱,只凭着下半身考虑问题,实在不值;要不然,他如今在县里当大局长,泡着茶、坐在办公室里下指示,何等风光。也有人议论着,瞧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在给石楼拍照,不知道要干啥。还有人盼着这雪能下得更大些,夜里再降点霜,这样就能 “赶仗”(打猎)撵麂子了。
      麂子是一种类似鹿的动物,当漫山遍野都积了雪,再经霜打之后,雪野会结上一层薄冰,麂子一踩就陷,跑不快。白茫茫的雪原,麂子的足迹出现了,饥饿难耐出来觅食,于是跟踪。一旦发现目标,人们就惊天动地地吼喊着,包抄追赶,一场死亡追逐就此开始。这种打猎方式,唯一的技能就是接力死追,凭着小伙子们过于旺盛的精力。撵过几坡几岭,扑上去的人和这即将脱离苦海的生灵,终于倒在一起。雪地上,同样饥饿、同样精疲力竭的人和麂子,都纹丝不动地圆睁着双眼,大口喘气。麂子四个蹄颈上,被锋利的冰碴划得鲜血淋淋,最终败在了人类的生命意志下。
      也有人家已经计划着进山挖蕨根。这种从远古延续至今的植物,根茎含有淀粉,捣碎能熬出一种深色、韧性的淀粉块,也就是蕨粑。山歌里唱:“挖根打蕨,好不遭孽”,这可是顶风冒雪的苦活,弄得好,挖捣整天,能勉强维持一家人几天的口粮。
      下雪天,也是人们扎堆八卦的最佳时候。
      借着十年前大食堂 “饭友” 的情谊,齐巴子和这来客,一同回忆起当年的 “美好时光”:那时候土地不分你我,种庄稼都是大兵团跨区域作战,口号喊得震天响 ——“吃饭不要钱,按月拿工资”。尽管没人真的拿到过工资,但十张大桌的流水席, “大锅饭” 热闹场面,早已成了众人心中永恒的记忆。“那可真是好年成啊!” 有人感叹道,可谁也没提,当年天下一家的豪情过后,满坡的红薯、玉米就再没人打理,雪一落,全烂在了地里。
      大伙儿天南海北地闲聊,说文论武,无所不及。
      可别小瞧二嫂那位满肚子 “女儿种” 的丈夫,善谈。聊开了才知道,之前只听说他所在的队半死不活、队长不作为,可如今在他嘴里,二队仿佛就是他的天下,言谈间颇有几分当家人的气度。齐巴子也不失时机地展开 “火塘外交”,和这位非官方“使者” 商量起正事:大到明年开春去湖北挑薯秧、两队稻秧互济,农具应急,小到农户间辣椒苗、茄子秧互补一一都敲定妥当。瞧瞧这架势,接下这么大的活都不叫事儿,还真是个人物。
      有些让人意外的是老会计,没想到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和客人聊得格外投机,满是热情与共鸣,相见恨晚。
      我也来蹭热闹,早早地就到懒搞得家取暖,没成想竟被当作了 “展品” 向客人展示:“你看这小伙子,几乎全年无休地出工,自己种菜园,就算是农村单身汉,也难有这般吃苦耐劳的劲头,更别说还养着猪呢!” 众人轮番夸赞,各种溢美之词张嘴就来,夸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心里却着实受用。
      我还发现,情感这东西也并非都对称 —— 小张竟然被他曾经狂赞的 “活雷锋”(二嫂的丈夫),贬得一文不值:“甭提出工了,找他的时候永远找不着;就算找着了,后面准跟着一帮知青男女,一住就是半个月。谁也不敢管,他找人打架根本不需要理由。好好的,有吃有穿,还偏要哭,半夜里似哭非哭地唱歌,吓人得很!”
      几轮烟叶递过,烤红苕吃罢,茶水续了又续,人们开始讨论起村小学边,那块烂泥田给种糯谷的利弊。有人起哄,邀春儿来一段《张家二姑娘》。可这位唢呐手,正热衷于和老会计、客人切磋“达谷套路”:有结实缓慢的 “马过桥”,有懒散怪异的 “牛擦痒”,还有热烈疯狂的 “□□塘”。春儿投入的模样感染了众人,大家跟着一起合奏起来:“嘣嚓嚓嚓 ——,嘣嚓嚓嚓”,模拟着谷穗击斗、翻稻擦席的声响,活灵活现,堪比如今舞场里跳起的《拉丁舞・恰恰》,那般欢欣,那般嘚瑟,全然是忘我的状态。
      平日里死蛇般懒散的老粗们,竟如此热爱着自己的本行。尽管生活充满了艰辛和不易,但他们始终乐观地活在当下,眼里闪耀着对生活的热爱。
      ……
      下午送客,懒搞得哼着跑调的山歌往回走,冷不丁瞧见半截红的老婆荞花,站在野地山坳里。
      她身上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见了懒搞得,她突然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哽咽着:“我走了,他爷儿俩就好过些。他叔,今后我那孩子要是遇到什么难处…… 还请你多照看一二。”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慌得懒搞得手忙脚乱地去扶:“哎哟我的嫂!您这是干啥呢?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回应他的,只有冷风在山坳里打着旋儿,呜咽作响。
      等懒搞得反应过来,顺着她离去的方向追上去,只看见天坑边落着一双黑布鞋,鞋尖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人却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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