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缘

　　“醒了？”男子一边烤着野兔，一边说道：“你真是命大，心脏长在右边，否则匕首插入胸膛这么深，哪里还有机会活命？不过这么高的悬崖你能被树枝拦住更是匪夷所思！”
　　静华幽幽地张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中，篝火旁的男子一身猎户的行头，满脸胡渣。兴许是狩猎的生活让他肤色微黑却显得矫健挺拔，年龄和相貌都不太看得出来，一双犀利的眼睛看向你时，感觉像要被看穿，心跳会不由自主地失去规律。静华避开他的视线，想撑起身子，才刚动了动，就疼得难以忍受。
　　“我看你还是老实点，匕首拔出来没多久，我也不会医术，不过是常年在山林间行走识得些止血的草药，帮你敷了敷，身上多处的挫伤、划伤我是没办法的，也不知有没有摔伤内脏，所以到底能不能活得成还得看天意。”男子又开口了，口气听上去并不友善。静华不解，此人既然救了她，为何又用这种态度对她，不过此刻并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还活着，虽然不可思议，但却是真的。那孩子，孩子呢？静华想起在柴房她一度以为保不住孩子时，风荩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当时她用最后的力气说了句 “保住我的孩子……别让任何人知道。”便不醒人世。之后她再次醒来时曾为自己搭过脉，孩子还在，可之后经历了这么多凶险，也不知……想到这里，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连忙伸手去摸脉，一摸再摸，终于掩不住心里的喜悦。太好了，上天保佑，这个顽强的小生命还在，还未出世就历尽磨难，静华不禁心痛起来。
　　那男子见静华半天没有动静，走了过来，一手拿着烤兔，一手就要去扶她。静华本能地向后退了退，男子立刻现出嘲弄的神情。“怎么，还故作矜持？你放心，我对女人没兴趣。我怎么会对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感兴趣？”说着他放声大笑起来，近乎癫狂。
　　静华被他的笑声弄得心里有点发毛，半晌之后他才回复了常态，将手里的烤兔肉递给静华，说道：“不想死就吃点东西。”两人再次对视，静华这才发现那双眼睛在收起凌厉的光芒时原来这么深邃，竟是一双十分漂亮的眸子。男子没有想到静华竟敢迎着他的目光，一时反而有些不自在。只见静华接过烤兔，撕下一块后，又还给他，说道：“你也吃一些吧！为了救我，你一定也半天不吃不喝了。”静华的举动让男子愣了愣，也许他没有想到静华会对他说出关心的话。“快拿着。”静华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欠你一份情，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你的。”男子伸出的手忽然握成了拳，一拳打在地上突起的石头上，咒骂道：“该死的，女人就是爱用甜言蜜语骗人，你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杀了你。”男子的手已掐住静华的脖子。短短的时间静华已见他发了两次疯，心中不免疑惑重重。
　　“师傅，紫微星恢复亮度了，风林新君必定已顺利登基了，看来他不是与灵符有缘的帝王。”一个十四五岁道童打扮的少年说道。
　　“那可未必，灵符的预言表明它会显灵两次，初显时必见血方化煞气，第二次显灵的隐语是‘一帝现，一帝隐，双帝同保’，如今只能说风林的新帝不是灵符第一次显灵的对象。”说话之人约莫六旬，男子看上去仙风道骨，颇有高士风范。
　　“那要到何处去找呢？”少年问道。
　　“方才我已推算出半年之内风林西部边陲与雨花国交界处会有一颗帝王星降生，此星命中会入文曲、天魁、左辅，构成‘君臣庆会’，必将成为千古一帝。只是降生之时会有一难，正好可被灵符化解。”长者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前往风林西城吧！”
　　“不是我们，这次我独自前往，以免此番寻访让你荒废太多时日，影响修行。别只想着到处跑，明日便启程回道观去，半年后我可是要测试你的功课的。”
　　“是，徒儿明白。”少年倍感失望却不得不听从师命。
　　正如这师徒二人所说，风林国在入夏时节迎来了王朝的更迭。凌翛受先帝遗诏登基大宝，封雨氏为后。雨倞以国仗身份隐退朝堂，定国公也因其特殊身份从此留爵去官，不理政事。凌翛恭奉先帝之母齐氏为圣母皇太后，移居太和殿，先帝胞弟宇王加封文贤王，衣禄晋升一等。朝中开科取士，招贤纳士，新老官员同心同德，为创风林又一盛世尽心竭力。
　　风林皇宫御书房内，凌翛眉头深锁地看着手中的奏折。自他登基以来一直用心国事，加上群臣齐心，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可如今眼前的这份奏折却让他束手无策。雪尚书要辞官告老还乡，静华已经离他而去，如今他怎么舍得再让雪尚书离开。“来人，宣雪尚书入宫见驾。”很快君航便来到御书房。
　　“臣雪君航参见国主。”
　　“快快请起，孤王今日召见雪大人是想请你收回辞官的折子，继续留任兵部尚书一职。”
　　“老臣年迈，已无法胜任朝中之事，请国主准辞。”
　　“岳父大人……”凌翛一时情急脱口而出。
　　“国主慎言，雨大人才是当今国仗。”君航一句话了断了所有前情，凌翛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说道：“罢了，既然雪大人去意已决，孤王令人为你准备车马，送你回乡。”
　　“多谢国主恩典，不过臣辞官以后便是一介草民了，实在无福领受国主恩典，请国主不必费心了。”君航说完便行礼离开了皇宫，凌翛的心里空空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让自己感情用事了，毕竟他已是一国之君，肩负的是整个国家的命运。他纵然再无法割舍过去也得挥剑断情，还黎民一个心体通明的帝王，所以如今他亦只能目送君航离开，含泪挥别过往，从此后真的是半点留恋都没有了。
　　很快君航和奀奀便踏上了去雨花国的路途，这是二人共同的决定。一路上都十分顺利，然而眼看离雨花国只有几天路程时，却发生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将君航永远地留在了风林的土地上。
　　“奀奀，你躲在这儿，我不叫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君航交待完便飞身与一众黑衣人交手。虽然岁月不饶人，可君航的武功底子毕竟不弱，区区几个刺客还奈何不了他，很快刺客便一一倒在他的剑下。君航留下一个活口，问道：“说，是谁指示你们的？”那刺客已身受重伤，说起话来自然十分费劲，君航见状便俯下身去，想听个仔细，却不料那人趁机将一柄短刀刺入他的胸膛。君航突然中招，反手一掌打在刺客身上，自己爬起来艰难地向前走，没察觉身后突然出现一道身影。那人朝他背心就是一刀，君航转身一看，一瞬间惊呆了，只说了一句“原来是你”，便倒了下去，从此风林这块土地上又多了一条英雄的冤魂。
　　奀奀等了几个时辰却不见君航回到约定地点，心中十分焦急，终于忍不住出来寻找，却只找到一具已经冰冷的尸首，不禁伏在君航身上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心痛和疲惫击倒，再后来她含泪将君航葬了，拜别了他，从此孤身踏上了祸福难料的雨花之行。
　　“拿去。”
　　“什么？”
　　“伤药。”男子顿了顿，“对陈年旧伤亦有效。”
　　静华愣了一下，继而说道：“谢谢，我要叫你什么？”
　　“我无名无姓。”说完男子已向屋外走去。
　　“那我以后就叫你无名了，我叫云惜雨，你可以叫我惜雨。”这是静华第一次到男子的住处时他们的对话，不过她一直不明白住在西城郊外的猎户为什么会出现在都城郊外，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男子是都城名震一时的纪家的后人。从此她恢复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云子期与雨蝶影的女儿。
　　无名其实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与他相处久了，惜雨发现他是个口硬心软的好人。平日里他到山里打猎，每隔一段时间便到十几里外的市镇换些日用品。惜雨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后，便帮着做些家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她的小腹也渐渐隆起，不知不觉已快临盆了。这一日惜雨叠衣服时，一块玉佩从袖中滑出，正是那枚“惜”字玉佩。看着玉佩，她有些失神，想起当日凌翛郑重地将玉佩重新交给她的情景，不禁感叹信物犹在，他俩却已劳燕分飞。正当她出神时，无名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一把抢走了玉佩。
　　“你干什么？”
　　“这一定是孩子的父亲给你的吧！他既然狠心抛弃你们母子，你还留着这东西干嘛！我帮你扔了它。”
　　“你还我。”
　　“不行，对无情无义的人不能有半点留恋。”说着他夺门而出，惜雨身子不方便，无法去追他，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直到夜深无名还未回来，惜雨顾不上生气，反而有点担心他的安危。忽然听到他的房间似有动静，便过去看看。一进门，扑鼻的酒气让她本能地想离开，却被无名一把抓住。
　　“你想去哪儿，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还想拿我纪家的宝物去给你的情郎吗？你这狠毒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得逞。”说着双手已掐住惜雨的脖子，越收越紧。
　　惜雨已喘不过气来，眼前天旋地转，她边挣扎边吃力地说道：“我怎么可能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我哪儿也不会去，你先放手。”
　　无名本已失去理智，闻言却住了手，呆呆地看着惜雨，说道：“真的？孩子没事，你不会走？”
　　“嗯，真的。”突然他猛地将惜雨拉入怀中，几乎要将她揉碎。惜雨心中担心孩子，却不敢妄动，不知过了多久，无名终于沉沉睡去，惜雨也已无力走回自己的房间，昏睡过去。
　　清晨惜雨在一道炽热的目光中惊醒，才发现无名脸上的愧疚与不安。
　　“昨晚我伤到你了？”
　　“哦，没事……”还欲说些什么，无名已从怀中取出药来，小心翼翼地擦到惜雨颈上的瘀伤上。
　　“昨天是我孩子的祭日……对不起。”闻言，惜雨心中百味杂陈，这是无名第一次对她说抱歉的话，如此孤傲的男子，到底有怎样惨痛的过往，才让他如此失常，惜雨不禁十分同情他。
　　擦完药，无名扶惜雨回房，却见一个年纪老迈，衣衫褴褛的乞丐站在大门外。
　　“赏老乞丐一口饭吃吧！”
　　闻言惜雨对无名说道：“厨房还有些饭菜，你去拿给这位老人家吧！”
　　“可是你……”
　　“我没事。”于是无名转身去了厨房，老乞丐跛着脚走到惜雨面前，说道：“夫人宅心仁厚，必定喜得贵子，老乞丐我这儿有个平安符，就送给夫人即将出世的孩子吧！权当感激您的施舍。”
　　“老人家不必为区区饭菜介怀，您的礼我不能收。”
　　“夫人是嫌弃乞丐的东西吗？”
　　“我绝无此意，只是你生活颠沛，比我的孩子更需要这平安符。”
　　“夫人善心终有善报，请收下老乞丐的心意吧！”
　　“那便多谢了。”惜雨收下平安符，抬头却不见乞丐踪影，觉得十分奇怪，突然腹中一阵绞痛，让她无心再想。无名拿着饭菜出来，见惜雨似有异常，忙将手中东西丢到一旁，奔过来扶住她。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恐怕快要生了。”
　　“要生了！那……那该怎么办？”无名完全不知所措。
　　“你……你先扶我到床上去。”
　　“纪闽炎，好啊，我才出门半年，你就弄了个野女人来，还……还……肚子都这么大了，你……”
　　正当两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一个尖利的女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再看此女子，约莫十七八岁，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眉目灵动，英气十足。女子冲上来一掌向惜雨打去，无名连忙出手相抗。
　　“挡，我看你挡得了几次。”女子急了，双手都比划起来，难为无名一手扶着惜雨，只能单手应战。
　　“够了，你发什么疯，她快要生了，现在很危险。”
　　“就是要让她危险。”
　　“有完没完，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我无意间救下的人。”
　　闻言女子突然停了手，“真的，怎么不早说。”
　　“你这么野蛮，一上来就打人，我有机会说吗？”
　　此刻惜雨已疼痛难忍，额上全是汗，裙下渗出血来。
　　“天，流血了，怎么办，怎么办？”女子惊叫起来。“快扶她到床上。”
　　惜雨躺在床上，阵痛越来越紧，一波高过一波，她已疼得无法忍受，下唇已被生生地咬破了，手紧紧地揪住棉被。
　　“这样不行，你快去烧热水，再找些干净的布来。”女子见状反而恢复了些神志，交待无名后，她抓着惜雨的手，说道：“姐姐，你叫出来呀，叫出来会好些，别怕，用力，用力啊！”惜雨全身已被汗水湿透，不住地抖动。
　　“怎么还不出来，姐姐，用力啊，用力。”女子喊道，但惜雨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奈何多年的寒毒让她备受寒邪之苦，寒凝血滞，气机不利，升降失调，虽然日渐好转却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情况凶险异常，一直拖下去，母子都难以保全。女子心急如焚，又不知无名的情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女子方才虽然凶悍，可她哪里见过这种情形，急得哭了起来。惜雨只觉得疼痛加强时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扯着她的小腹往下拉，感觉上半身和下半身被分离一样的酸痛，神志早已模糊。折磨还在继续，“这样不行。”惜雨心里最后的清明告诉她，坚持到今天，绝不能就这么放弃，孩子，她的孩子一定会活下来，这么多磨难都没事，这次一定能度过。她的心里开始升腾起一股力量，“以后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凌翛的声音？真实也罢，幻觉也罢，她已不想去追究，原来生死边缘她唯一想到的还是他。
　　疼痛稍微缓解的一瞬，惜雨断断续续地对女子说道：“怀里……有银针……取出来……照我说的做……合谷、三阴交、支沟、太冲……”惜雨一边说穴位，一边口述位置和针法，事到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是生是死只有看天命了。
　　终于，一大股暖流游离了她的身体，伴着一声清脆的啼哭，她终于解脱了。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一轮圆月高悬天幕，正是中秋之夜。一切宛若生命的轮回，许多年后，惜雨才领悟到，一切的苦难从中秋始也在中秋终，一个生命的降生终于彻底带走了伴她十年的寒毒，从此她也迎来了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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