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晴光照

　　天气渐暖了，研究所外的一排杨柳绿了，春风拂起了杨柳飞絮。
　　小梅脱下了保暖的棉手套，换上了轻便的西装外套，笑着问苏屏，今天她有什么不一样？
　　苏屏笑着凑近去看：小梅唇釉的颜色变了，不再是柔和的豆沙色，换成了适合春天的草莓色，鲜艳娇嫩。
　　但她忽然也舔舔嘴唇，想起涮火锅里爱吃的脆嫩的莴笋片。春天在她心里，就是新鲜、脆嫩的莴笋片啊，是绿油油的小可人儿。
　　想回家吃妈妈做的菜：凉拌莴笋丝，还有金不换小米辣炒海鲜。
　　回家的时候，苏屏听到有鸟鸣叫。
　　苏妈妈说，是有燕儿在屋檐下衔泥筑巢，她在院子里浇花煎药时，总能听见燕子的呢喃声。苏妈妈开春在花盆里种下的种子，已经发了嫩芽，金不换、迷迭香、薄荷和香菜冒着青涩又独特的清香，西红柿的果子和翠绿的萝卜苗总是长不大的，一直都有鸟儿飞过来吃掉，苏爸爸早晨起来特地招呼了小田田逸舟，给夫人的蔬菜园子编了细细的围栏。趁着大晴天晒药材，省得闷在柜子里发霉了，就摊开来铺在院子里晒着，苏爸爸笑着说：上回邱老板看见苏家的竹簸箕和红桃粿模子很喜欢，他拜托朋友帮邱老板做了几个送过来，邱老板便欢喜地挂在墙上。卖花的祝婆婆打来电话，分享着小瑜的喜事，她有了小孩，人胖了不少，六七月要生产了，苏妈妈心善手巧，便应下来帮忙做个围兜，今年是虎年了，她打算在围兜上绣一只小老虎，那样该多可爱，苏妈妈眼睛花了，便叫来苏屏替她绣上小老虎的胡须，要细细的才好，才显得活灵活现。
　　苏霁霁进入高二下学期了，功课比以前紧张许多，性子比以前安静了，近日苦背诗集，说是为了提高文科的成绩，实际上是为了汉服节上的一个活动：对诗赛。然而不凑巧的事情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今儿的汉服节赶上清明假前的补课，便去不了了。
　　“姐，求你了！你帮我去嘛，刚好和姐夫一起去啊，”苏霁霁一撒娇，真是无人能敌，她双手合十，表现得格外虔诚，“拜托姐夫，一定要帮我赢一把折扇回来。”
　　“要给李青的？”苏屏不用猜就知道。
　　据说汉服节对诗赛的承办方，特地请了笙城的书法大家卢敬先生，在折扇留下了墨宝：“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是他的座右铭啦。”苏霁霁老老实实地交代。
　　是君子应有的处世之道，当然是也是李青的理想境界。
　　谁说年少动情就是轻率之举呢？至少苏霁霁她不是。
　　“好吧，我去，”苏屏捏了捏苏霁霁的脸，“下不为例。”

　　春分前后，在孙师傅的带领下，苏屏和师姐妹们忙碌于布置展厅、陈列展品。
　　在这个过程中，她肃立于玻璃展柜前，看着展架上的展品入了神：汉代的彩绘木雕女舞俑、隋唐五代的对雁对含绶鸳鸯纹锦，还有清代的彩绣花蝶红缎女夹袄……以及恢复如初的大红罗绡金花圆领和大红飞鱼纹妆花纱女长衫就挂在展架上，那是研究所整个织绣修复组齐心协力修复的成果。
　　看着这一套套从天南地北翩然至此的锦绣华服，她居然有些恍惚，仿佛历代的古人穿梭时光，登临九州楼台：望江南，叹沧桑，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终于到了大家都期待的日子。
　　三月三，东风暖，朝阳照耀，杨柳新绿，天上鸟雀风筝齐纷飞，河面浮光跃金，画舫推开道道涟漪，一群鸭子自在地戏水，对水上与岸边的行人熟视无睹。笙城河畔游人如织，都是来笙城博物馆参观“锦绣如诗·衣冠倾城”华服文物展的。
　　苏屏和齐年就这样相约去看展，结束后再到笙城一年一度的春日汉服节上去。

　　按例，是由策展人先登台致辞。
　　“朋友们，这些或朴素典雅、或浓艳精致的中华服饰，体现了历代能工巧匠的智慧和创造，体现了中华文明发展的脉络，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美丽诗篇，是刻进我们骨子里、印在灵魂上的民族文化，培养了我们独特的审美情趣。我们为之倾倒与骄傲，我们将永远铭记与传承。往昔岁月不复返，经典国宝永流芳。”这位行业前辈的致辞，也说出了所有文博工作者的心声，他们热爱、痴迷、愿意潜心钻研，责任在此，意义也恰恰在此。
　　看着人们向展出的华服文物投去好奇又惊喜的眼光时，当人们一边观赏，一边连连赞叹着中华文化的深厚、精彩与包容时，当小孩子流露出对典雅服饰的崇敬向往时，苏屏心潮澎湃：幸不辱命，一切辛苦皆值得。

　　悠扬的音乐响起来了，华服走秀表演开始了！有五位模特登场、亮相并定格。
　　馆员浑厚如钟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他在向大家介绍华服模特身穿的服饰：“向我们走来的这五位姑娘高发髻、头插小梳，身穿小袖上襦、长裙，各自挽着披帛，衣裙上作细锦纹或大撮晕染花缬，这是织绣专家们根据宋徽宗摹、唐张萱绘的《捣练图》所复原的熨帛宫女服。”
　　在模特们身后的大屏上，相应出现了《捣练图》，观众们对照看来，姑娘们在台上定格的姿态与原作可谓是一模一样。
　　少不得台下有穿着襦裙的孩子拍手欢呼道：“活了活了！姐姐当真从画中走出来了！”
　　馆员接着又向各位游客介绍：“这是根据清代画作《孝亲曹国长公主像》复原的五彩金龙纹红大衫和鸾凤纹霞帔，原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姐姐朱佛女所穿，相传朱佛女性情温和娴静，曾在朱元璋贫困时鼎力相助，而朱元璋称帝后也对这位姐姐格外礼待。我们可以看到孝亲曹国长公主这一身非常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于是这位“长公主”被簇拥着走上台，她们渐渐走近了，人们都屏住呼吸，仿佛真在迎接公主驾到，怕一举一动无意间都惊扰了这位贵女。
　　馆员的讲解声如环佩：“根据《竹林七贤和荣启期砖刻图》复原的东晋士大夫巾裹衫子便服，依稀可见这几位隐士饮酒对诗、高谈阔论，虽放浪形骸，但志趣高洁，宁可隐逸，不肯流俗。”
　　结合着屏幕上的画，有不少人能辨认出抚琴的是嵇康和荣启期，抱着阮的是阮咸，而王戎手顶着如意，荣启期不拘小节地披散着头发。
　　还有根据浮雕、壁画、彩绘陶俑所复原的各色服饰，此时，笙城博物馆内的所有人，共赴一场奇妙、瑰丽的视听盛宴。
　　甚至，在当今科技的支持下，人们可以借助“试衣镜”来实现古今换装，沉浸式体验中华服饰的无限魅力。
　　仿佛茶楼里的说书人，醒木拍桌，绘声绘色地开讲，便引人入梦，惹人遐思。这场华服文物展，怎能不让人流连忘返、拍案叫绝呢！
　　“屏屏，你们对文物的修复和保护，真的很有意义，”齐年微笑着在苏屏耳边低声说，“我为你骄傲！”
　　苏屏再次红了眼眶，依偎在齐年肩头。

　　看完文物展览，苏屏和齐年一起到白蘋洲公园去参加汉服节上的对诗赛。
　　苏屏提出要自己出战，齐年也欣然答应。
　　在高手如云的对诗赛上，苏屏倒是从容以对，大杀四方，进入了前五，为苏霁霁赢得了一把折扇，虽说没有书法大家的墨宝，但齐年说，他也可以写的。
　　“是啊，你写的，比大师还值钱！”苏屏笑嘻嘻地逗他。
　　他去借了笔墨，把李青的座右铭写下来：“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这也是对自己的告诫。

　　“我们去试试衣服吧，重新做回古人。”苏屏提前准备好了两套汉服，跟齐年提议，齐年点点头答应。
　　她换了一身杏红色的齐胸襦裙，一身薄纱广袖，眉心贴了花钿，梳了发髻，梳妆师傅本来想给她插一支步摇，走起来顾盼生姿，她摇头晃脑地嫌重，便只插了一支碧簪，戴一对小巧的耳环，风姿绰约，有种若隐若现的美，脖颈修长，双眉如黛，眼妆唇妆都涂好了。
　　梳妆师傅被叫走了，去给另一个姑娘上妆。
　　她饥肠辘辘，想着吃一块绿豆糕，没想到脱妆太厉害了，嘴上的颜色都掉在了点心上。
　　这时齐年进来了。
　　“怎么不敲门？”苏屏一时着急，随手抓了一把团扇遮面。
　　“门没锁，”齐年偏过头去，余光瞥见苏屏手中的那一把团扇，不是屏风却胜似屏风，她双颊的绯红，是搽了胭脂还是羞怯？
　　他退回门口，握拳轻轻叩门，竟有些心不在焉了。还记得那时候在课上，他讲到了山屏，屏风的确是配美人的。
　　“你过来，”总不能让他一直站在门口吧，苏屏越是着急就越找不到东西，找了半天却没找到唇釉，转过头去，“但不许看我。”
　　这是什么矛盾的说法？齐年只好慢悠悠地挪过去，又是玩笑又是劝解：“屏屏，你就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么？”
　　唇釉管子咕噜咕噜就滚到了齐年跟前，齐年捡起来看了看，眼带笑意，将唇釉另一头递出去：“你是在找这个吗？”
　　苏屏伸手去拿，没想到齐年看见她翘起的兰花指，嘴角不由得扬起笑容，突然改了心意，猛地收手，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怀里一带，她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团扇都拿不稳了，他伸手将团扇扶好。
　　她自己举累了，反倒松手把扇子放下来。
　　“我给你涂好不好？”
　　她刚想恼怒来着，但奈何齐年的话总在无形间撩人。
　　苏屏伸手扶住齐年的肩膀，微微颔首，慢慢坐下来：“这个太没难度了，齐老师要挑战一下困难模式！”
　　她轻轻翘起食指，拿指甲盖敲了敲放在梳妆台上的唇泥，示意齐年用唇泥刷晕染开。
　　就这样和齐年面对面了，两人离得很近很近，近得都屏住呼吸，她看着齐年生疏地打开唇泥，却没找到唇泥刷，他只好硬着头皮用指肚去蘸取一些，先涂在手腕处晕染开进行试色，然后示意她嘟起嘴唇，就这样抹上去。
　　室外艳阳高照，室内的他穿了几层衣服，身上也是很热的，手心紧张得出汗，指尖却很冰凉，轻轻勾住她的下巴，轻轻涂上去。
　　“念之，”她盯着他看，他穿着白色织锦襕袍，当然是仿古的衣袍，特地戴了束发头套和幞头，心头闪现的词是“衣冠楚楚”，总觉得他衣上带香，清清淡淡的，不呛人，闻起来很舒服。
　　“别乱动。”他还在专注地擦唇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齐老师优点太多了，长得好看，气质很好，文才也好，但扭头一照镜子：他点绛唇的手法可不太高明。
　　她居然有些得意，终于抓住齐老师的小辫子了，齐老师也有一件不擅长的事情了。
　　苏屏抓着他的一角衣袍摩挲起布料来，不禁莞尔：“我真的修过一件织锦襕袍，宋朝范公的，如今在笙城博物馆里放着呢。好在你不是从古墓里爬出来的，要不然也得被抓去展览了！”
　　齐年突然俯下身去吻她，吻了很久吧，苏屏感觉嘴上的唇泥都掉得干干净净，只见他舔舔嘴唇，那双含情目再次望向她：“这下颜色均匀了。”
　　他又和煦地笑道：“你真舍得吗？”
　　今天齐老师攻势太猛了，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一把推开他，抓起丢在一旁的团扇来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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