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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朱砂
霁月生了场大病,浑身高热,噩梦连连,整日昏昏沉沉,除了无知无觉地流泪便是半梦半醒地呓语,缩在门可罗雀的堕花洲一角,像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一连躺了好几天。
她原以为自己会这么病死,同堕花洲一地无人认领的相思凋零在一处。
但自出生起便像棵野草一样从夹缝里活下来的姑娘到底命韧些,苟延残喘着就把气儿给续上了。
清醒后,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真遗憾,没死成”,下一刻便因这下意识冒出的混账想法扇了自己一巴掌。
死什么死?展清风教她的明明是“向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不屈是溶进骨血的坚持”!
又好好养了几天,待脑子恢复得能正常转了,霁月开始为以后做起打算来:
首先,展清风的仇得报,她可不管他在信里写的什么“无恨无怨,尽早放下”之流的鬼话。他还发过誓会等她回来呢,怎不见他践诺?
其次,无咎剑既是展清风的,便归她名门正派所有。她既还没死,自家门派的东西便绝无流落在外的道理,她必须把它抢回来。
最后,当日从无间狱出来后,她先走了趟祖煌城,却并未在杏白林寻到展清风的骸骨。问当地百姓,众人亦都说中秋翌日官兵搜林时,并不曾在林中发现尸首。展清风仅有她这孤零零一个亲故,遗体没长翅膀,又不能自己飞走,她得查明他遗躯所在,料理好他的身后事才行。
霁月心头尚盘旋着许多疑问,须得再问问窥缘镜,等待镜开的两个多月,她便潜心修习起穿林打叶来。
说是穿林打叶,其实也不完全是。
展清风一生秉持“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义行走江湖,最后为边城安宁而战死。她自认寻仇、抢剑皆非什么匡扶天下之举,不敢使出一叶封喉堕了他穿林打叶的名声,便在此基础上自创了门新招式。
同样走气沉膻中运至腕部而后借力打物的路子,却是借风打尘。
细小砂砾从太阳穴一侧穿入,行直线自另一侧穿出,力道一分不盈一毫不亏,堪堪使其嵌在伤口出口表面,血染砂砾呈一点红,她名之曰“一点朱砂”。
真用心做起事来,时间流逝得倒也够快,一晃窥缘镜就又开了。
霁月静立镜前,沉吟片刻,最先问了每每提及皆被展清风含混过去的断手筋、毁灵根一事始末:
展清风尚在襁褓中时曾经历过一场灭门,彼时他还是星河谷谷主的公子。
当年,星河谷被卷入一场江湖纠纷,谷主傅望笙遭人构陷残害武林盟主,分崩动荡已久的武林突然抱团,一众自诩武林正道者表现出难得的志同道合,仅凭零星几个小门派的指控即不分是非黑白地对其赶尽杀绝。
最终,傅望笙殁于乘风山掌门展凌之手。
可笑的是,其后不久,真相便被查明:杀盟主者乃江湖魔教修罗宫的宫主沈北寒,而那些指控星月谷的小门派则尽是受了威逼亦或利诱。
傅望笙作为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木秀于林,做了魔教对抗武林正道的拦路石,才遭此一劫。
展凌自悔行事鲁莽,错杀贤良,力排众议将傅望笙遗孤收入门下,并亲自教养,这遗孤即是后来的展清风。
不可否认,展清风幼时确实过了几年好日子,但自展凌离世起这好日子便到了头。
尤其随年岁渐长,他才学、武艺皆日益出众,手中无咎剑惩奸除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不知招了多少艳羡与嫉恨。
风华绝代,自成傅望笙之后的下一个木秀于林。
尚不待魔教出手,他便先迎来了同室操戈:摧向他的第一缕风是乘风山与展清风同辈的大弟子展傲风。
他不知打哪儿寻了个形容诡异的白衣道人,其人身如青松,面若白玉,倘当死物看决计没半分错漏。可他偏偏是个活的,每个动作乃至神情皆由内而外透着令人不适的僵硬,浑似个提线木偶,唯双目暗放幽光,轻易即蛊惑人心。
他深渊般的眼环视一圈众人,笑容温润里杂糅诡谲,以不高不低的语调不疾不徐地谈吐:“且恕贫道直言,贵派气数已衰,百年基业或将毁于一柄名唤‘无咎’的剑下。”
“荒谬!”作为展凌师弟、同时也是新任掌门的展凛第一个站出来,义正辞严反驳:“无咎是清风的剑,无名小道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白衣道人仍是面色如常,悠然依旧,却眸光如炬似要照进展凛心底:“贫道自也希望是在妖言惑众,但我只问掌门一句,放着十几年的恩怨未清、血债未偿,这弟子……贵派可还养得心安?”
此话一出,展凛方才拿腔作势做出的正义神色登时皲裂,在场诸位长老亦皆是当年极力劝阻展凌收养展清风之人,一语即被道破心中多年隐忧,一时间都不再言语,只无声彼此交换着眼神。
白衣道人没兴趣欣赏一群假仁假义之人虚伪的变脸,意思表达完即慢摇折扇毫无留恋地走了。
行至山门前,他微微顿住,回头遥望了眼,目光中满是冰冷的嫌恶:“人啊,无论隔多少年都是老样子。心怀猜疑和忌惮,永葆愚蠢与善变,经不起半句挑拨。
羲泽,莫要怪我,来这世间一趟总得学到些东西才好,本座也不过是教教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课——何为人云亦云,又何谓人言可畏。”
窥缘镜前,霁月脑子乱成一片,即便已知结局,一颗心仍难免高高悬起,一时未留心白衣人对展清风这不寻常的称谓。
可叹世间流言,总难逃三人成虎。
雪球是会越滚越大的,区区几日光景,流言即从“有个无名小道说无咎剑可能毁掉乘风山”飞速演变为“一世外高人称展清风乃灾星降世,必须速速除之,否则乘风山满门俱遭天谴”。
这里头,也不知有多少别具用心之人的功劳。
没过多久,展凛即满面愁容地找到展清风,矫揉造作地表演了好一番逼不得已万般无奈。
展清风瞧着这个从未对自己有过什么好脸色的师伯,没拆穿也没为难,只好脾气地笑道:“众师兄弟既都对我不放心,我便就此下山也没什么。我可以保证,如未经许可,绝不会再靠近乘风山半步。”
喂展凛吃过一粒定心丸后,他又最后提醒了句:“只是言语恰似无形刃,还劳师伯费心教导各位同门,今后莫再被人利用了犹不自知。”
他去祠堂祭拜过师父展凌,当日即拎着个小包裹离了乘风山。
“天地一沙鸥”,孤身在外虽时有寂寞,幸而他惯会自己找乐子,日子过得也挺不错,乐得自在逍遥。
与之相反,乘风山本就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大门派,展凛继任掌门后更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而今又走了展清风这唯一一名青年才俊,愈显门庭冷落,日子萧条得紧。
可弟子们浑不知自省,反将一切归咎于当日未取展清风性命,惹上苍降罪方致门派式微,纷纷动起歪心思来。
几位长老一直对当年事心存介怀,为免夜长梦多,便就着这个由头将这歪心思又重重往前推了一把。
华历四十九年冬至,修罗宫围困乘风山,展清风闻得消息,第一时间提剑回山支援,殊不知一切都是乘风山勾结修罗宫设下的局。
他敬重的师门早已成为一口巨瓮,不辞辛苦枉顾声名也要引他回来以绝后患。
后面的事,无非就是断手筋、毁灵根、以欲加之罪摧无恶之人……
霁月没再往下看,为他留了份体面。
咬牙记下乘风山的账,霁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拓塊林位置偏南,而杏白林却地处北境,祖煌有难,当地官民尚不自知,我小师父又是打哪儿得来的消息?”
不多时,镜中闪现出中秋当日的画面。
原来直至那天晌午,展清风还在拓塊林的茅草房前悠哉游哉地晒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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