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我以为战场可怕，只是因为书里的话，血流成河枯骨连天。但是我真正知道战场的可怕，是在我跟着哥哥来了将近十天之后。开始的两天里，军营里没有什么动作，一切都很安宁，大家照常用膳，军士到处走来走去，也没有人打过来。可是过了到了第三天的下午，哥哥跟我说，他要带着人离开一会儿。
　　我以为他说的一会儿是真的一会儿，就跟他与周将军一同在外围转着看一样。但是他这一走就走了六天多。
　　我自己并不知道那六天是怎么过的，好像双脚不踏在地上一样，迷迷糊糊的，有时候想着小时候的事，有时候看着四周的人发呆，只能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等着哥哥回来。周将军不在，由那天给我送饭的副将主持大局，每次我问他关于哥哥的消息，他就告诉我前线传回消息，情况很好。
　　他太忙了，我不能总缠着他，就只能相信着他的话。
　　哥哥回来的那个下午，落日很漂亮，没有被人经常踩踏的地方长着花，我坐在帐篷前面，远远的看到有很多人被抬着回来，营里的军士上前接应，我跑的比他们还快，因为我没有在站着的人里看到哥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真正害怕的反应不是哭，而是发抖。受伤的人太多，有很多人的脸都是血肉模糊的，看不清面目，我找不到像哥哥的人，我也感觉不到像他的，行动还便利的士兵见了我都想行礼，我顾不上回礼，一心想着把哥哥找出来。
　　他走在人群的最后，整副盔甲上都染着暗红，脸上也有血，眼里带着血丝，跟周将军一起。我看到他以后才哭出来。
　　哥哥只是望了我一眼，然后说：“我没事，你回营帐。”
　　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很多，但是那抹温和转瞬即逝，哥哥回过头吩咐一个人事务，就又是冷硬的样子。
　　我必定要听他的话回去，他是统帅。

　　那天，我就只见了哥哥那一面。夜里他也没有过来。
　　第二天早膳的时候，主营的门帘开着，我看到有人进进出出，哥哥坐在里面，他的肩上被层层叠叠的白布包着，白布上是刺眼的红色。我在他的营帐前面站了很久，哥哥没有出来，他只是在忙的间隙抬眼看我一眼。
　　我自己去用膳。
　　现在我已经认识了几个人，负责分饭的几个人，和有几次都帮我的人。我能记住他们的脸，所以每次去用膳的时候，我总是害怕自己不能看到我记住的人们。
　　书里写的血流成河枯骨连天固然可怕，但是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对我来说，更可怕的事情是曾经出现在我生活里的人消失。
　　幸运的是，都没有。
　　那天的夜里，哥哥端着水过来。
　　我看着他的伤口，不知道说什么。哥哥把水放下，说：“快洗洗脸睡吧，夜深了。”
　　我于是遵从他的话，把脸洗了，在他身边坐下。
　　“虽然不是全胜，但是很顺利，一切都在控制中，你不必担心。”
　　我点点头。是不是顺利固然重要，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顺利，我看到的就只有我哥哥受了伤。我只能看到这个。
　　“我的伤也不重。”他加了一句。
　　“嗯。”我答应着。
　　又过了一会儿，哥哥说：“这次带领夏国军队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是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开始莫名其妙的害怕……
　　只要不是夏夜尽——一定不会是夏夜尽……
　　“是夏夜尽。”
　　我没有动。
　　这是哥哥第一次跟我提起他，我原本以为我是彻底把夏夜尽忘了。我们从认识到分离统共只有那么短的一阵子，我心里再愿意与他在一起，既然放不下哥哥，就只得不想他。
　　可是，没有想到，我想要忘掉的人，没有忘成。我还能清晰的记得他看向我的眼神，甚至还能回忆起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的感觉。
　　哥哥再没有说话。
　　我记起很久之前夏夜尽问我的话，倘若他与哥哥打起来，我会护着谁。现在，他真的与哥哥打起来了。
　　他们真的打起来了。
　　现在，我只能期望夏夜尽他，还没有忘了我，也没有忘了当初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希望他千万不要忘。
　　我得去求他。

　　那日夜里一直睁着眼坐在哥哥身旁，我没有什么睡意，可是哥哥见我不睡，他自己也不肯睡，就那么陪着我。我只有闭着眼装作睡倒了，他才把我抱到榻上。
　　他受了伤，可是抱着我走的时候还是很稳，也没有摔着我，也没有晃着我。这个人跟我，连一点血缘都没有，可是他能一直都这样，不管怎么样都能叫我好好的，他都能。
　　我不能问他关于他的伤的任何事，我不能想到他受了伤。
　　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要不惜一切，让自己不会再看到哥哥流着血出现在我面前。
　　我受不住第二次。

　　我是在第二天趁着哥哥忙的时候找到的周将军，他比哥哥要稍微悠闲那么一点儿，在哥哥跟别人交待事务的时候坐在军营里的草地上喝茶。我走近了之后，挨着他坐下，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他侧过头看着我。
　　我应该先说服他：“这件事是对你的徒弟很好的，你那么喜欢我哥哥，就该做对他好的事。”
　　周将军问我：“什么事？”
　　“你带着我去找一趟夏夜尽吧。我想让他退兵。”
　　周将军笑了一声。
　　我有些窘迫：“我只是试试，不一定能成。但是需要你帮我。”
　　他说：“容我想想。”
　　“不要想了，我哥哥已经受伤了。”我皱眉看着他。
　　周将军说：“你就是为你哥哥？”
　　我看到不远处走动的人：“他们也该好好的活着。”
　　他斩钉截铁的说：“好。”

　　我不能理解周将军，他突然答应我的原因，我也想不清楚，对我来说，他答应了，就可以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瞒着我哥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叫他知道，因为我笃定他会生气，说不定还会跟上次一样打我一顿，我不害怕他打我，我害怕他把我关了，叫我办不成事。但是对我来说，对哥哥撒这么大的谎是很折磨人的，我跟夏夜尽放了一次风筝，没有告诉哥哥，到现在都心虚，现在这件事更大，我见了他，一定会更严重的心虚。
　　还有一件事，就是倘若这次我成功了，以后就很难见到他了。现在见到哥哥无疑会让我难受，生离死别都折磨人，但是死别折磨人在于它不可再见面的绝望，生离的折磨人之处却在于同在世上却无法见到的难以忍受。我既要忍着谎言不叫他看出破绽，又要忍着以后可能生离的难过不动声色，还是对着最熟悉我的一个人演戏，这太难了。
　　人跟人之间是很奇妙的，我即使不懂得哥哥手上的很多事务，但是只要他因为那些事务有任何情绪，我就能感觉到。我担心他即使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能感觉到我的不对劲，从而起疑。只要他起疑，我就绝计斗不过他。哥哥就是有这种本事，他能在一连串毫无关联的问话里把我心里想的事通通问出来。
　　偏偏，中午之后，哥哥就不那么忙了，他到了我这边。
　　我先开口：“你不忙吗？”
　　帐里很窄，他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不忙。
　　他这样子很悠闲。
　　他一悠闲，我就紧张。紧张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的想说话：“你的伤怎么样了？”
　　哥哥奇怪的看我一眼：“怎么昨天不问，反倒是今天问了？”
　　我支吾不出话来。
　　哥哥答：“不必担心我。”
　　我要是能不担心他，现在我就能待在冷宫里过太平安宁的生活了。
　　“我们能赢吗？”我接着问。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嗯。”
　　他说嗯。这是答应了？
　　“临行前，你不是告诉我你没有把握吗？”
　　“那个时候还没有跟他们交手，我才那么说。但是现在不一样，我们已经交过手了。”
　　我点点头。
　　那是——在前几天的战役里，夏夜尽吃亏了？
　　他受伤了？
　　应该不会的，他有那么多人护着，他是不会受伤的，受伤的是我哥哥。
　　“可是你受伤了……”
　　哥哥笑了一声：“受伤是很正常的事，只要最后能胜，受点伤是没什么的。”
　　这次我没有应着。受伤就意味着疼，疼不是一件“没什么”的事，它很严重，这件事哥哥骗不了我，我自己经历过很多次。
　　上天是很公平的，我们两个人里，如果有一个人过的很好，那么另外一个就要受苦受累，如果有一个受苦受累了，另一个就能过的好一些。渡血的人来的多的时候，我虽然疼，但是哥哥不是那么忙，他不疲惫。后来渡血的人来的少了，他却忙起来，现在已经彻底的没有人用我渡血，即使是在战场上我能过的这么宁静，可是哥哥却受伤了。
　　我想换过来。
　　我哥哥是英雄，英雄不会劳累，不会受伤，不会在回来的时候眼里带着血丝，不会近乎狼狈。我要让他，一直都是英雄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总是得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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