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风月录

　　“抓住他们！高的留活口，矮的那个就地格杀！”
　　北蒙与景国交界处的一座高山上，一队全副武装的精锐正追赶着两个狼狈的染血身影，一个古铜色肌肤，身材高大魁梧，身着野兽皮毛衣服；一个玉白色肌肤，约莫十几岁年纪，矮上一头，身形削瘦，作汉人打扮。
　　穆子清牵着重伤的赤那，一边灵活地在山林中穿梭，一边用标准的北蒙话回头怒骂：“呸！去你娘的，你才矮！”
　　赤那跑得跌跌撞撞，侧身险险躲过一枚箭羽，却又被树枝划伤了脸颊。
　　他喘息着问道：“子清……援兵……什么时候到……”
　　穆子清还有些余力，笑着流畅回答道：“估计还得再跑一刻钟，坚持啊。”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低骂了一句大景国粹。
　　他们面前赫然现出陡峭的悬崖！
　　赤那再也支持不住，就要倒地，穆子清立马抓住他，“快上来，我背你，抓稳了。”
　　他吃力地背起那个比自己壮上一大圈的男人，直视那逼近的队伍。
　　为首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北蒙大汉，他嗤笑地抬起大刀指着二人道：“你们已无路可逃了。”
　　穆子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道：“那可不一定。”
　　他低声对背上那人说：“一定要抓紧。相信我，会没事的。”
　　赤那虚弱地应声，收紧双臂。
　　穆子清眼中闪过凶光，猛然抽出腰侧所佩的细长双刀。
　　对方一看，也齐刷刷抽出武器准备迎战。
　　却不想穆子清哈哈大笑几声，状似疯狂：
　　“告诉海格，他就是个蠢货！他这辈子都别想称王！”
　　说罢，他向后一跳，竟是直接掉入悬崖！
　　妈的，想杀老子，再等五百年吧！
　　一队北蒙人惊愕地留在原地，为首那人道：“他们必死无疑，我们走。”
　　·
　　双刀狠狠捅进了峭壁，划出一道短痕以后被坚硬的岩石截停。
　　停住的一瞬间，有什么发出“咔嚓”声，穆子清随之蹙紧了眉。
　　两人就凭着这两个支撑点挂在悬崖上。
　　穆子清先前来采药时，发现这里岩壁上有个山洞，足够藏匿几个人，并无蛇熊等猛兽栖息，所以才有把握背着赤那跳下来。
　　双刀之上与山洞仅有不到半人的距离。
　　“坚持一下，快上去。你的亲信知道这里，他们会来找你的。”
　　他嗓音染上嘶哑。
　　赤那咬牙，死命抓着凸起的岩石，依次踩在穆子清的肩膀、双刀上，才勉强翻上了山洞。
　　他趴着，伸出满是尘土的手，但显然够不到穆子清。
　　他低下碧绿的眼眸，注视那人道：“子清，你上来啊。”
　　穆子清静静地回望，道：“我的手脱臼了。嗯，可能骨折了也说不定。”
　　我上不去了。
　　赤那的手怔愣在原处。碧色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
　　穆子清快速地继续交代遗言：“没关系，下面就是大景了。”
　　他故作轻松地笑着，面容如盛放的莲花一般清丽。
　　“你要当一个明君啊。”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大景官话说的，赤那听不懂。他把读音深深刻在脑子里。
　　他会的景国话只有“子清”。但他会去学的。
　　子清。
　　子清……
　　他眼睁睁地看着穆子清的手指骤然无力地滑落，然后坠入深渊。
　　只留下两把卷刃的银刀。
　　·
　　血肉崩裂，飞溅，染红了山谷。
　　然而下一秒，它们像有生命一样蠕动起来，往相同的方向汇聚。
　　·
　　太贞二十九年冬，景国皇宫，琉华殿。
　　大雪纷飞，夜色沉沉。
　　少年已经年满十四，身材却如十一二岁的孩子那般瘦弱矮小，他穿着略旧的单薄华服，瞧着衣冠制式倒像是个皇子。
　　能看出来，他是个美人胚子，容貌说得上妖冶，右眼下一颗惑人泪痣。冷漠神情不损他半分颜色，反叫人格外想亵渎他。
　　他被泼了一身的凉水。
　　这样冷的天气，殿里又没有地龙，炭火也不足，伺候的宫人不多，又让他一身是水，分明是存心想让少年不好过。
　　他微微仰头盯着面前二人。
　　一人正是太子东方瞬，也不过十六岁，正是顽劣的时候。
　　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少年：“皇弟倒是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林统领，你不是好男风来着吗？你看他怎么样啊。”
　　他恶劣地踹了东方瞻一脚。
　　东方瞻不为所动。
　　另一人是禁军统领林晏河，眼中满是薄凉，道：“微臣不敢。殿下，快走吧。”
　　东方瞬不满地瞪他一眼，林晏河只好浅浅扫过少年一眼，又道：“确实漂亮。”
　　那少年的目光瞬间变得阴毒。
　　东方瞬满意了，他挥手道：“回宫。”
　　东方瞻冷冷目送两人离去，松开掐出了指甲印的掌心。
　　愚蠢又跋扈的皇兄，以及他的走狗，真的很烦人。
　　总说他和故去的母妃一样，长了一张勾栏里的狐媚子脸，找各种理由欺辱他，究竟有什么好处？
　　他脱下湿漉漉的外袍，皱了皱眉。里衣也湿了。
　　正当他思索着怎么熬过今晚时，一道纯黑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琉华殿内。
　　“谁？！”
　　东方瞻警惕地从袖口抽出匕首。
　　只见那人身长约七尺半，一袭厚重墨色斗篷裹住全身，露出下半张精致的脸。
　　那人压低声音道：“一个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大善人。我看你有眼缘，送你点小礼物吧。”说罢就朝东方瞻走近几步。
　　东方瞻后退半步，却震惊地发现那人已夺走他手中匕首。
　　下一刻，那厚实的黑袍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还留有温热的体温，东方瞻眼前一黑。
　　他把黑袍取下来，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心情复杂地抖了抖黑袍，只听叮叮当当十多块碎银掉下来，砸在地面上。
　　这个，很暖和。银子可以用来买几盆炭火，或者几顿像样的饭食。
　　但那人是谁？为什么能出入皇宫？刺客？小偷？听声音，应该很年轻，但辨不出男女。
　　那人真的是单纯地帮我吗？怎么可能。
　　……
　　东方瞻思索片刻，还是把黑袍和银子藏了起来。万一惹来祸患就不好了。
　　然而过了两天，他都没听说过宫里有刺客袭击或者宝物失窃。
　　他想了又想，再三犹豫，还是翻出了那件黑袍，轻轻地把脸埋下去。
　　很软和，有一股很淡很淡的……草药味。
　　你是谁呢？
　　·
　　那黑袍人的黑袍之下，是一张清冷的绝美面容，雌雄莫辨。
　　出了琉华殿，那人很快隐入黑暗中，运起轻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京郊一处破旧的别院里。
　　这是京州一个有名的人牙子的住处之一。他四五十年纪，尖嘴猴腮，两颗门牙格外显眼，人称“老龅”。
　　黑袍人从钱袋里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金元宝，擦干净上面残留的些许淤泥，向上抛起又接住，老龅当场眼冒绿光。
　　“货源正规么？”
　　“放心，正经生意，都是被家人丢弃或者卖来的，小的从没干过拐子那等缺德事儿！”
　　黑袍人扫过院子里站成一排、神色惶恐、衣衫破旧的男男女女，说道：“身体健康，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我全要了，再来两个强壮的男子。这个够不够？”
　　老龅点头哈腰道：“够，够！”
　　黑袍人的目光停在一个清秀的女子脸上，她的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为什么被卖来？会什么才艺吗？”
　　那女子忙答道：“回大人，小女子刘墨兰，十五了，家中贫穷，爹娘养不活我们兄弟姐妹，便把我卖来挣口嚼谷。小女子学过琵琶和女红，认得字。”
　　黑袍人笑了笑，似乎怀念起什么来，缓缓道：
　　“很好。今后，你就是我如意馆的头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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