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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
晚上八点的校园,只有教学楼里灯火通明,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学生在低头学习。
从走廊上经过,都生怕自己的脚步惊扰了安宁的氛围。
班主任捏着荆果的退学申请书,抬眼看她。
“我可以帮你找资助人,一直资助到你上大学。”
荆果摇摇头,向她深深鞠一个躬。
“赵老师,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从今以后,我不再给您添麻烦了。”
她从后门悄无声息走进熟悉的教室,回到垃圾堆前、窗户之下的那个特殊座位,竟万分怀念地坐了下来,用手仔细抚摸塑料的桌面、堆满在左上角的课本试卷。
她提了一个格子纹编织袋来,万分郑重地将课桌上的东西都装进去,而抽屉里的橡皮擦、用剩的笔芯……一堆杂物,也都一件件拣进编织袋里。
同学们有的根本没发觉她,有的不时转过头来瞟她一眼,天花板上四顶大风扇不停旋转,仍有蚊子嗡嗡嗡飞在身边。
荆果犹豫很久,还是把一本厚重的同学录拿了出来,弹开活口,取下一张张插图精美的空白纸。从第一排同学开始,她一张张发放了下去,每在同学课桌上放下一张,她便轻声说一句“谢谢”。
从没见过这样温和有礼貌的荆果,同学们四目相对,窃窃私语。
她在叶颐桌上也放下一张,刚巧盖住他的左手,和对其他同学一模一样,说了声“谢谢”。叶颐将那张薄薄的同学录翻到正面,握住钢笔,认真而严肃地写下自己的信息。
昵称、外号、性别、年龄、星座;
人生宣言、兴趣爱好、特长;
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书、最喜欢的歌;
最喜欢的明星、最喜欢的电影/电视剧;
……
又翻到背面,满满一页空白,背景字体写着:请留下你最想对我说的话吧^_^
将英语报纸折一折垫在下面,他在这一页写了许久。
窗外起了一阵大风,荆果只是微微眯了眼,就那么久久坐在座位上,脸枕小臂仰望窗外,看夜色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槐树枝。
同学们陆陆续续将写好的同学录放回她桌上。
放学铃一响,荆果便拎着编织袋离开了教室,很快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同学们都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踏进校园了。
·
荆果被威哥带进县医院,在病房外看见床上躺着全身绷带、插满仪器的邻居一家,两男一女,奄奄一息,全无往日嚣张。
威哥轻蔑地笑:“看见了吧,兄弟们下手挺狠,还追查不到咱们头上来。算是给你的见面礼,明天早上10点关公祠见,记得洗澡……”他在自己胸口正中一比划,“要刺青的。刺了青,就真正是地下帮的人了,从此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荆果问:“你会睡兄弟吗。”
威哥说:“睡兄弟的那不是人。隆哥强|暴你,是要让你死心,怕你反悔。成了兄弟,帮里没人会碰你。但你作为兄弟,首要的就是替隆哥卖光自己。”
“怎么个卖法?跟你们一起去打人?”
“呵,打打杀杀,那是男人的事。女人的特长是做生意,酒局饭桌床上,大有可为。男人卖命,女人卖身,这就是帮派。”
他递过来一只翻盖手机,叫她打开短信箱。里面已经出现一条短信,内容是:明晚十点,XX大酒店,607房间。
·
五月的风竟然这么冷。
夕阳下的操场,叶颐臂弯里夹着篮球向树荫下走去,浑身猛然打个冷战。脱下背心,将短袖校服套进身体,他望着篮球框外缓缓西沉的落日出了神。
陈丽丽独自走了过来。黑棕色微卷发披在肩头,刚好盖住了胸,长袖校服大大敞开,看得见里面松垮的黑色亮片吊带。
她在叶颐旁边强势坐下来,叶颐借喝水移开眼睛。
她开口,却不是勾引。
“班长,你知道荆果的事吗?”
一口水在叶颐喉咙里打转。他犹豫之后,选择沉默。
陈丽丽接着说:“我跟威哥和好了,他跟我说……荆果加入他们地下帮了。”
她侧过头,很直白地去观察叶颐的反应。他沉静的眼睛有一瞬忽然睁大。
“我从来没想过荆果会走到这一步。就算你跟她分手,她也只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照旧自己过自己的。她没再正眼看过你,这让我挺欣赏的,这股韧劲儿很动人。但你被发现后就跟她划清界限……老实说挺让我失望的。”
叶颐扭过脸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丽丽忽然挺直了背,甚至有些居高临下地对视他,说:
“荆果奶奶死了,被村霸推房子时意外压死在里面,她为了给奶奶报仇,才找上威哥那一帮人的。威哥的老大是隆哥,县城里的地头蛇,荆果去求他时,他把她强|暴了你知不知道?”
看见叶颐手中的矿泉水瓶逐渐被捏到变形、扭曲,看见他整个肩背都紧绷起来,看见他大口大口喘气却死命压抑——
陈丽丽还觉得不够爽,接着在他耳边说:“在去见隆哥之前,荆果来找过你的,你知不知道?就是全县艺术节那天,我们都看到她了,她淋了雨闯进礼堂来,直直朝你走过去,你却一转身进后台躲起来了。”
她发出一声真心的叹息。
“作为女生,我能够猜出那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冷漠盯住叶颐侧脸,“她一定在想,‘叶颐会帮我的,叶颐会劝我的,叶颐会拦着我的’……可是你呢?你逃避了,你拒绝了,你!”
他额头涌出密密的汗珠,风一吹便刺骨。
陈丽丽忽然微笑着问:“班长,你会不会后悔呢?”
叶颐将背心揉成一团捂住了整张脸,压抑着嗓音,纵情大哭。
她眺望着夕阳,声音不再矫揉做作,平淡地说:“你能够想象吗?荆果那么辛苦攒了那么多年钱,一共才八千多。捧着钱去找威哥的时候,还被他们嘲笑,那么一点钱就想买人命。其实要来钱快也有办法,威哥他们有高级场子,有的小姐陪|睡陪玩一晚上就能挣千儿八百的。但荆果拒绝了。”
叶颐心脏猛的一抖,想起自己曾对荆果说的话——“你以后不要再跟任何人做自己不情愿的爱”。她一定是记得了自己这句话,牢牢地记着,所以才不愿意出卖自己身体。
可谁能想到,加入地下帮之前,她还是会被隆哥强|暴呢?她也想珍惜自己,保护自己,可这世上太多事情无法预料,她以为自己能有所选择,实际上却一开始就失去了选择权。
手机铃声打破悲沉气氛,陈丽丽按下通话键:
“喂,威哥,在学校呢……什么,荆果失踪了?!”
·
傍晚,星期五,县城里普通的一天。
地下帮的人穿梭在一中、游戏厅周围找人,叶颐推倒校门口保安直接向客运站老居民楼冲去……
那个伫立在菜市场里的居民楼楼顶,他曾在那里听荆果倾诉往事,是荆果的世界里最无人打扰的地方,她独自享有通往天台的钥匙。
天台的门虚掩着,他颤着手推开门锁,望见一个人影贴在围墙边沿,踮着脚,腰部以上全暴露在夜空之中,仿佛一低头便会栽倒下去。
他声音有着痛哭后的嘶哑,对着她的背影叫出一声:“荆果。”
天台边那个人影似乎动了一动。
——这一声或许来得太迟,她觉得自己产生幻觉。手掌撑着墙面,抬高左腿爬了上去,就那么坐在了墙壁顶上。
随着她翻墙的动作,叶颐一颗心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谨慎地挪动脚步,慢慢走近她,终于可以一伸手就碰到她。
叶颐猛的发力,双臂从背后紧抱住她胸腰处,一翻身便同她一起重重摔在了冰凉的地面上。他心里总算松一口气。
荆果抬头看见是他,大力推开他胸膛,拔脚向围墙跑去,又重新贴身在围墙边沿,几乎狰狞地朝他喊叫:
“你走!走啊!”
水泥地上青苔湿滑,叶颐起身时踉跄狼狈。他站在离荆果不到五米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她随时跳楼自杀,心底悔意瞬间将他淹没。
他嘴唇张合几下,才艰难发出涩哑的声音。
“荆果,不要跳,我来了……你说过,你要好好毕业,考个公办的大学,离开这个地方去过新的生活……你不要跳,我带你去过这样的生活,我……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荆果双手扶在墙面上,绝望地摇头。
“我没有未来了……你走吧,关上门,不要看我跳楼的尸体。未来,是你这样的人才有的;我没有未来,也不想有未来……你走吧,就像那次对我转身一样,断得干干净净,去过你的美好人生。”
叶颐神情悲恸:“你有未来,我拼尽全力、也要送你一个未来。”
她笑着他的天真,无奈地说:
“我加入了地下帮。明天早上要被刺青,晚上就开始陪客户睡觉。他们说,男人卖命,女人卖身,明天开始我就身不由己了,除了死,我解脱不了。”
她似乎回忆起一些难堪,痛苦地闭上双眼,猛烈摇头。
暗白色月光笼罩住她满身的绝望,她背倚天台,大口呼吸,眼里再无光彩。
“我太孤独了,叶颐……奶奶死了,我的世界一下就空了。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孤零零的一个,没有方向,没有盼望,没有牵挂。我只想死,我一点都不遗憾,一点都不眷恋。你走吧,快走吧,把门关上,让我解脱吧……”
叶颐含泪望着她,问:“那我呢?你也没有一丝眷恋吗?可对你,我有那么多遗憾,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无言的夜,风寒刺骨,远处闷雷阵阵,大雨即将袭来。
楼梯间忽然传来轰轰脚步声,天台的锈铁门被暴力撞开,砸到墙壁哐当当巨响。
威哥领头的一帮人迅速将天台围满,几个混混冲上前将荆果从围墙边拽下来,狠狠摔到水泥地上。
威哥揪起她头发,她昂起的脸一半沾满青苔,一半白净如玉。
“想自杀?便宜死你!呸——”
他招招手,混子们会意,利索地押着荆果走出铁门。威哥回头瞥一眼被两个小弟死死钳制住双臂跪在地上的叶颐,充满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
乌黑夜色里,荆果凄然回望,叶颐悲痛地与她对视。
他沉沉开口,许下诺言:
“荆果,你要活着,我会送给你一个未来,这世上每个人都拥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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