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停留

　　刘澈甚至不敢出门，不敢与街上的华裔对视。因为凭赵珩的能力，普林斯顿镇的所有华裔都能成为他的眼线，暗中窥视着刘澈的一举一动、再悉数上报。他畏惧这种群狼环伺的黏腻，厌恶这恶心人的手段。

　　普林斯顿市并不热闹，反而称得上宁静平和。因普林斯顿大学存在的缘故，学术氛围很浓厚，不乏求学好问的年轻人。只是这份宁静被外来者打破，仿佛掀开了镜花水月的表面。

　　刘澈枯坐公寓里等到夜深。等到灯光接二连三熄灭，他才得以喘息的空间，瞥见城镇的夜空。夜色暗凉如水，星星稀薄，若无垠幕布将他笼罩，困于幽寂。即便如此，即便他眼下已浮现薄薄的青色，即便他无法挣脱这憔悴。他仍然是漂亮的。甚至是更惊心动魄的漂亮。仿佛末日降临前一天，面对昏暗的天色、已知必死的结局，刘澈是那样的凋零破碎、无可奈何，只有眼底残留孤注一掷的火焰。
　　幽亮的屏幕中，备注江成珉的名字似乎在跳动，等待自己拨打过去。

　　他忘了好久没睡一场好觉，每天都是两三小时的浅眠，轻微的风吹声都能让他惊醒。一个月来他的心悬成了线，足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不是没人出手相助，只是躲得了一时而非一世。赵家宛若一棵老树驻扎在国内，其繁盛的枝叶都是他的傀儡。因而与赵家有关的、也是唯一可抗衡的家族集体沉默，纷纷给赵公子这个面子。

　　刘澈待不下去了。他的精神状态很危险，甚至出现幻觉幻听。这份不被接纳的感情、无法回报的爱怎会沦落到这个境地？不是不爱吗。不是赌约吗。
　　为什么现在声嘶力竭、分文不让，仿佛自己爱得深沉呢？

　　他害怕听见“crystal”的呼喊，这提醒他又是一日一事无成。明明崭新的生活近在咫尺，他可以深耕学术、追逐梦想，离风暴圈层越来越远。终究触手可及的美梦化作泡影，他也被动地拉入权力的游戏中，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战利品。

　　再次苟延残喘一月之久，刘澈已经退无可退。

　　房东是华人，愣在他面前，不断舔唇抿唇，努力与心理建设据理力争。犹豫再三，垂下头低声道：“明天就搬走吧。不能租给你了。”

　　牙齿啃咬舌尖，刘澈应声，知道这一个月已经是房东宽容的结果。他注意到房东眼里与艾默里德教授、president如出一辙的无助。似乎每个出现他身边的人都抱有善意，如今却是自己让他们难做。
　　刘澈不清楚，赵珩是否想看到这幅景象。看到自己走投无路，唯有向他俯首换取一线生机。

　　退租前一天，也是他彻底放弃、想拨打江成珉电话时，一位陌生来客敲响了门铃。
　　刘澈心里乱成一团，被打乱清晰思考的能力，只能像只企鹅那样呆呆地站起来，呆呆地开门。

　　来者胡须发白，精神矍铄，远不是后来眼珠浑浊那般。这是简老爷子。他幽黑深沉的眼神打量过逼仄的公寓、零落的草稿上娟秀的字体，最后停在刘澈懵懵的脸上。那清澈利落的眼珠变得溜圆，呆呆站在玄关处，又倏地警惕起来。只是他指尖颤抖，流露几分不安。像是被入侵领地的猫。

　　稚嫩、幼小，但清澈。这是简老爷子的第一印象。第一眼，他就能明白赵珩为什么死磕刘澈不放。即使在困境中眼底仍燃烧不灭的火，仿佛就等破釜沉舟的那一秒。无可否认，刘澈漂亮、精致，秾艳的五官足以摄人心魄。但横越他出众的外表，那颗热血沸腾跳动的心，与一双不甘落败、蛰伏等待卷土重来的眼，才是魅力和欲望的根源。自卑但自傲，热烈但冷寂，脆弱但坚韧，无数矛盾的词汇杂糅在刘澈一个人身上，构建出独一无二的个体。第一眼，简老爷子就窥破精致皮囊表面下，以飞蛾扑火之态燃烧灵魂的精神内在。

　　打量一番后，简老爷子笑道：“不必紧张。”他向空无一人的走廊挥挥手，隐匿的保镖现了个身就退下了。随后自顾自踏入刘澈的公寓，闲庭若步，以比主人家还熟稔的态度。

　　他来A国处理生意，顺路见识一下让赵珩不惜以赵家为傀儡、也要抓住的人。家族的忍让不是扮家家酒的游戏，赵家既有所求，代价也得付出。这一行后所有人都知道刘澈是太子爷的软肋，暗里的刀光剑影只会越来越多。称得上得不偿失。但利益竟被太子爷抛到九霄云外，全身心只想得到刘澈这个人。如若不是被父亲限了出国令，恐怕第二天就抵达了公寓。

　　简老爷子知道赵珩如饥似渴的态度，仿佛缺少刘澈，他就置身于无水源的荒漠静待死去。但不知为何，简老爷子萌发看一看的念头，鬼使神差地来到狭小的公寓，如愿见到这个人。不该来的，他后悔了。

　　但他只颔首，“别担心。”刘澈站在身边，拘谨的态度在保镖撤离后就消失不见。是个敏锐的孩子。他心道，又觉得很乖，就萌生抚摸一下头顶的冲动。
　　没有实施。简老爷子掩盖下诧异的想法后，温和地看着刘澈：“你想摆脱吗？”伸出看到刘澈第一眼就妄图施出的援手。

　　如同沙漠中渴水的旅人，刘澈已经残喘挣扎太久。憔悴的眼睛抬起来，深深注视着简老爷子，声音沙哑：“你要什么代价？”那双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好似燎原之势的火，烧尽许许多多个夜的不安彷徨、与祭日。

　　“实话说我没有想好。或许未来，你可以答应我的请求。”简老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答应你。”刘澈说。

　　于是那些祭日、许许多多个祭日在此刻涌成扑火的飞蛾熊熊燃烧，抛却痛苦悲哀的回忆，他于烈火锻造中焕然新生。

　　简氏加入，局面霎时扭转。本来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被简老爷子放弃，他垂手婉拒这桩生意。
　　家族唾手可及的利益与一只漂亮蝼蚁的命相比。选什么显而易见。赵珩也不会料到，真的有人为了刘澈愿意同他站在对面。

　　不等赵珩变脸，简老爷子就打了电话，旁敲侧击了赵珩的过激态度和出格举措。第二天，赵珩就被长辈带回老宅连跪三天，熬着青黑的眼皮被送去军区。对外说磨砺心性，有内情的人都知道，明明是为了个小男生要死要活、不惜动用家族手段。养兵千日，用的可不是这一时。这才被送去惩治。赵老爷先前被蒙在鼓里，旁人以为他知道自然不敢触他霉头，因此与世家来往时根本没有风言风语。得知内情后勃然大怒，歇了退位的心、只得再撑几年。凭赵老爷的性子，赵珩没个三年五载根本出不来。

　　耽搁了近两个月时间，刘澈晚一点入学。这次他婉言谢绝艾默里德教授的挽留，转身时强忍住泪水。抛却梦想很难。看到梦寐以求的老师为他黯然神伤，很痛苦。但他不愿再受人裹挟、沦为俘虏第二次。

　　强风肆虐那张天赐的脸，留下泪水滞留的痕迹。或许童话中泪滴变珍珠的人鱼就是这般样貌，楚楚可怜的神态看得人心如刀割。拜赵珩所赐，普林斯顿大学传遍了他的流言。只是狗血剧情的主人公，为何生得如此貌美？泪水融进他的皮肤，刘澈不顾脖颈处微凉的冷意、不顾周围人暗戳戳惊叹的神情，向金融系报道去了。

　　他大步流星地离去，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晨光熹微之中。他挺直腰杆，仿佛世上再无什么能将他击垮。

　　是这样脆弱、渺小，但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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