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19

　　林隽以前觉得，祁向远是个不太擅长说“不”的人。无论林隽想要做什么，祁向远都会说“好”。但他突然发现，祁向远也不是不会拒绝，他只是会把拒绝说成同意的形式，坐在那里条分缕析地听他讲清因果逻辑，然后温和平静地问你“好吗”，诚恳地甚至让人没办法说他狡猾。

　　还没等林隽想好怎么应付他这一招绵里藏针，Roche忽然就跳到它膝盖上，像是对这个戴眼镜的沉默的灵长动物十分困惑，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咪？”可怜它还没等到林隽的回应，就被祁向远抱了起来，一边捏着它的后脖颈一边说，“怎么办呀，漂亮叔叔说要回家去了，你同意吗？”

　　Roche被他抱得很不舒服，挣扎着在他手里嚎了两声，祁向远低声笑了笑，松开了手道，“你看，Roche也不同意。”

　　Roche很大度地没有计较祁向远假传圣旨的事，抖了抖身子，梳理了一下毛发，然后忽然抬起后退冲着祁向远报复性地踹了一脚，迅速地溜之大吉。

　　林隽被这一人一猫的互动弄得哭笑不得，卡在嘴边的话一时忘了个干净。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祁向远问。

　　“诶？！”林隽猛地回过神。

　　“我先去冲个澡，床铺你自己收拾，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用，不用问我。书柜的话……你看有位置就先塞进去，明天我们去宜家再买一个回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了。”林隽被他的样子弄得有些头疼，平常活跃的大脑突然就宕了机，这一整天他消化了太多的事，如今来不及凭逻辑，只能凭直觉做事。直觉就是……他想要留下。可是……

　　“祁向远。”林隽站起身，“你今天中午说，要带我回来确定关系，是什么意思？”

　　祁向远难得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觉得有些稀奇，回过头，靠着门框，双臂交叠在胸前，轻轻地地叹了口气。“我都说了一下午了，有些人还不知道我的意思啊。你是不知道，还是想听我亲口说？”

　　“我只是不太确定……我……”

　　“林隽，你不是说要追我吗？”祁向远冲着他轻轻地抬了抬下巴，“你成功了。”

　　林隽铺好了床铺，把书一本一本塞进了祁向远的书柜。祁向远的柜子里的书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全是他看不懂的那些学术杂志和理论物理，还有一些小说，历史学和哲学的专著，甚至还有科幻漫画。祁向远处事时的从容总会很轻易地掩掉他身上的书卷气。他说话时总是眼睛里带着笑，不很严肃的样子，教人想不起他其实是个埋头在书堆和实验室里的学者。同样是书本，带给祁向远的和带给他的，似乎是不那么一样的东西。祁向远从这些圣哲先贤那里学到的理解的技巧，所以他永远平和，没有戾气，从不怨怼，包容所有人，甚至那些抛弃和伤害，他也能一并包容。但是林隽不是，他读到的越多，学到的越多，心里反而更困惑，他一贯擅长和自己的矛盾共处，甚至在这种矛盾里找到了自洽。知识当然会让人清明，让人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位置，但就像诊病，只是知道病因是无用的，还需要有药。林隽至今仍然不知道药在哪里。

　　收完了书，林隽才终于有空拿起了手机，意外的是他居然收到了自己之前简直的项目里教授的短信，要他得空的时候回个电话过去。

　　林隽从通讯录里翻出号码，摁了通话键，没过多久那头就接通了。

　　“您好，吴教授。我是林隽。”

　　“噢！是Lin啊，你上次说家里有点财务问题，所以后半学期的得先休学是吧？”

　　“是的……”

　　“你年初的时候是不是申请了我们学院的Phd，我记得你填的意向导师是Michael，学院给你发了offer的。”

　　“是的。”

　　“你如果现在休学，就没办法按时毕业，之前申请的名额可能也要作废哦。”

　　“嗯……我了解。”

　　“所以我不建议你休学，这时候休学太可惜了Lin。”

　　“我了解。”

　　“我是要跟你说个好消息，”吴教授在那头笑了笑，“我们学院这学期的MA项目也是有奖学金评比的你知道吧？我记得你上学期的成绩很好，总之你可以申请看看，我和Michael都可以当你的推荐人。”

　　“我可以吗？”

　　“没问题的。”吴教授说，“而且我一时也找不到新的人来接替你之前在项目里的工作，Sasha最近也有点事情，项目组有些忙不过来，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我还是想你能尽快回来工作。”

　　“我知道了，谢谢您，我一会儿就去写申请！您如果最近需要帮忙，我明天就可以先回研究所。”

　　“那就拜托你了，也祝你好运，Lin。”

　　祁向远洗完澡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水珠，下半身裹着浴巾，揉了揉眼睛，看见林隽坐在沙发上，心情很好的样子。

　　“怎么了？”

　　“刚才教授打电话来，说研究所那边让我回去帮忙。”

　　“嗯。”祁向远点点头，“那你休学的事怎么办？”

　　“吴教授说系里这学期有奖学金。”

　　祁向远想了一下，“你们系我不太清楚，我们这边，每个学期最多会给六万块左右，如果你们也差不多，能到手的话，你学费的大半就能被抵扣掉了。你学费要多少？”

　　“九万。”

　　“啊。”祁向远笑了笑，“那你在我这里就只需要卖三万块的身了。”

　　林隽瞪了他一眼，眼光却不小心瞥见了祁向远的身体，肤色像是被阳光晒过的，没有Rony那样黑得那么夸张，甚至比普通的亚洲人看起来还要白一些。身体显然是刻意锻炼的结果，胸肌腹肌的线条都很明显，不是欧美动作片那种夸张的体型，但是看起来足够健康。林隽平常当然也锻炼，他早晨会出去跑步，身体也算精壮，但是很少去健身房。

　　“看什么呢你？”祁向远笑着逗他。

　　林隽很快地收回眼光，清了清嗓子，很认真地说，“我哪能领到那么多……再说了，我卖身可不值三万块。”说完他又偷偷看了祁向远一眼，“我看你倒是挺值这个价的。”

　　祁向远躬身，从抽屉里找到吹风机，回头对他说，“值不值我不知道，你之后试过再说吧。”说完抬了抬手，“去洗澡吧。浴巾挂在门上了。”

　　林隽懒得看他一本正经地耍流氓，心想试什么试，不是你让我睡书房的吗？进了洗手间，脱了上衣，照了照镜子，“要不我也去健身好了……”

　　热水一下子兜头浇下来，林隽忽然在这样的温度里有了几分切实暖意。浴室里还有祁向远刚刚用过的洗发水的气味，这些都是他来到这座城市里细碎又闪亮的运气。林隽想起很多年前被那些不大不小的厄运纠缠的少年时代，学校是一个微妙的梯形结构，男孩子不是很容易成为霸陵对象的那一类，他成绩一直很好，讨老师喜欢，班里也总有女孩子对他示好。但是他没有朋友。他也试着和女孩子一起玩，翻花绳，踢毽子，他都可以做得很好，只是后来他也不再这样做。因为他知道班上有男生背地里议论他，在不明白一些词语准确的含义的时候，就已经有许多孩子学会用他们不熟悉的词语表达恶意。他们说他“娘”，其中当然也包括那个他有好感的男孩。林隽见过更恶劣的校园霸凌，不是对他，他知道自己甚至算是这种微妙的等级制度里依靠成绩和外貌条件获得优势的人。因为他不是最底下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没有叫苦的资格。

　　他没有为那些细碎的厄运埋怨过，如今也不好为这些细碎的幸运而雀跃。祁向远的好意他拒绝不了，舍不得拒绝，就只好站在这里，细细打算着和祁向远的“以后”，温热的水从头顶落下，在手臂上汇成透明的一缕，这是细水长流一个具象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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