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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春风机械厂的宣传栏上,贴上了一张崭新的大红公告,在阳光中格外醒目。
公告正文用遒劲的毛笔字写道:
“近日,我厂在6205型号轴承订单的攻坚过程中,涌现出多位表现突出的优秀职工,经厂党委研究决定,特对以下部门及个人进行全厂通报表扬……”
在技术科、质检科、轴承车间等的一串表彰名单中,赵之凝这个学徒工特别显眼,因为公告写道:“破格批准三车间赵之凝同志提前转正,自即日起享受正式一级工待遇(工资35元/月),并奖励永久牌28型自行车票一张。”
公告前人头攒动,下夜班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却驻足不前,刚来上班的也挤上前去,议论声、赞叹声不绝于耳,其中甚至还夹杂着几分难以忽略的酸意。
“快看!厂部嘉奖令!”
“乖乖!提前转正!直接就一级工了!”
“还有自行车票!永久二八的!这奖励……啧啧!”
“轴承车间这回可是有惊无险了!陈大力那大嗓门,这两天吼人都更大声了呢!”
“哼,不就是走了狗屎运,碰巧想了个点子么?当年我们熬了那么久,才当上一级工……”一个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熬夜黑眼圈的男工,忍不住吐槽道。
有人就听不下去了:“哟,好酸啊!人家是真有本事!那小鬼子的轴承都给比下去了!你有种你也走个狗屎运,想个点子出来看看啊!”
……
人群外围,赵之凝看着公告上自己的名字,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当然能感觉到,周围人都在注视着她,有真诚的祝贺,有单纯的羡慕,也有稍作掩饰的嫉妒。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转正了!
35元!!!比学徒工工资多了一倍!!!
那张自行车票,更是这个年代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三大件”之一!
赵之凝正为此高兴着呢,看到孙师傅正在角落里朝她招手,她连忙绕开人群,小跑着过去。
“小赵,恭喜你了。”孙师傅难得地笑了,很快又压低声音嘱咐道,“还有个事要提醒你,听说双河镇那个张老板,非要好好谢谢你。你别嫌我唠叨,虽然现在外面是有些乡镇企业请什么‘星期天工程师’,但咱们毕竟是三线厂,你又提前转正,眼红的人不少,注意别犯纪律,落人口实。”
赵之凝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孙师傅的良苦用心,指不定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她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师傅的提点!我明白轻重,知道该怎么做!”
不出所料,几天后,张满仓果然亲自来了,趁着下班的空当找到了赵之凝。
他红光满面,一扫之前的颓唐,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非要往赵之凝手里塞:“赵师傅,大恩不言谢!这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张大哥,”赵之凝微笑着,坚决地将包裹推了回去,“您的心意我领了,但厂里有规定,我们真的不能收,您要是真想谢我……”
她的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我听说沪城那边,有很多国外最新的机械设计、轴承工艺、金属材料方面的书?咱们这小地方根本买不到,您路子广,要是方便,有机会就帮我淘换几本最新的、实用的技术书?这比什么都强,到时我会把钱和票给你!”
张满仓愣了一下,随即用力一拍大腿:“嗨!瞧我这榆木脑袋!赵师傅您这样的人才,哪能看得上我们这点俗物?书!对!知识无价!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表哥在沪城就认识新华书店的人,您要什么书,开个单子!我保证给您弄到最新的、最好的!”
赵之凝笑着应承下来:“行,张大哥,那就先谢过了。”
*
傍晚,厂区外那家国营饭馆,306宿舍的女工们难得聚在了一块儿。
赵之凝做东,点了一桌在这个年代堪称丰盛的菜肴:红烧肉、清蒸鱼、白馒头……桌子中间,还破例摆了两瓶橙黄色的“北冰洋”汽水,瓶口凝结着诱人的水珠。
“为我们的大功臣,光荣转正的赵之凝同志干杯!”沈红霞第一个站起来,高高举起倒满汽水的搪瓷缸。
“干杯!”众人笑着碰杯。
几口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下肚,几筷子鲜嫩的鱼肉入口,再喝上一口冰凉的汽水,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被熨帖了。
赵之凝看着三位室友,感激地说:“这次能闯过来,真多亏了大家帮忙。红霞帮我顶了三次夜班,晓梅姐天天给我带热乎早饭,云姐还帮我洗了好几回沾满油污的工装……这份情,我记心里了。”
“哎呀,说这些见外话干啥!”沈红霞的性格泼辣爽利,她大手一挥,嘴里还嚼着肉,“都是一个屋的姐妹,有难同当嘛!不过说真的,之凝……”
她的眼里满是佩服,“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那些什么滚道、滚子、保持架,我爸以前教了我那么久,我都没整明白,你怎么摆弄起来跟玩似的!”
林晓梅比她们都大几岁,眉宇间带着经历过风雨的沉静和疲惫:“之凝是有大本事的,我们也就是搭把手,能帮点是点。这日子啊,关起门来,不就靠姐妹们互相帮衬着往前奔么?”
她端起汽水抿了一口,没再多说。
赵之凝听说,她妈妈操劳过度,落下了肺病,常年吃药,反反复复,家里经济很紧巴,她那份工资几乎都填了进去。
黄云则生得秀气文静,平日里话最少,此刻也小声说:“之凝,你真厉害,我要是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
羡慕之余,眼中还流露出一丝黯然。
大家都知道她家的情况,父母重男轻女,她下面还有个弟弟。她每月工资只留几块钱零用,其余悉数寄回家,自己常年省吃俭用,在车间也总是默默兼着一些额外的杂活。
饭桌上的话题,渐渐转到各自的烦恼和憧憬。
沈红霞嚷嚷着要攒钱买台小收音机学外语,林晓梅盼着妈妈的病能有所好转,黄云则低声说想攒点钱去夜大学会计。
赵之凝也在想,她想要在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呢?
小小的饭桌,成了时代洪流中几个平凡女工倾诉心声、互相取暖的港湾。
饭毕,天色已暗。
沈红霞看着街对面灯火通明的电影院,海报上《庐山恋》几个大字格外醒目,俊男美女并肩坐在云雾缭绕的岩石上,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红霞立刻来了精神:“走走走,听说这片子可好看了!咱们也去开开洋荤,看看大城市人咋谈对象的!”
林晓梅和黄云都有些意动,看向赵之凝。
赵之凝前世在沪城也看过电影,但四十多年后的电影会是什么样?她也充满了好奇,欣然点头:“好!”
电影院门口排着队,大多是年轻的面孔,不少还是小情侣。赵之凝她们每人买了一毛钱的电影票,挤进昏暗嘈杂的放映厅,找到位置坐下。
当银幕亮起,音乐响起,庐山壮美的景色扑面而来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部电影讲述了青春、理想与朦胧的爱情。
当男主角耿桦望着远方的山峦,画下的却是现代建筑的速写时,归侨少女周筠好奇地探身问道:“眼前,可并没有现代化的建筑啊?”
耿桦停下笔,眼神清澈而坚定地说:“现在是没有,可总有一天会有的。”【1】
这句简单的对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赵之凝。
她永远不会忘记,前世,那些留学归来、带着金丝眼镜的年轻工程师们,曾经指着厂区外的荒滩,展开了他们画的规划蓝图,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这里,以后会是我们的新铸造车间,要用最先进的电炉!那里,是精密装配车间,用来装配最好的设备!虽然现在还没有,但以后一定会有的,我们会造出比外国更好的机器!”
可惜,战火最终摧毁了规划图,也吞噬了那些年轻的生命。
赵之凝的心久久不能平复,而银幕上,光影流转,浪漫而动人的爱情故事依然在继续着。
当那个石破天惊的吻戏出现时,放映厅里顿时炸开了锅!
一片压抑的惊呼、羞涩的尖叫和兴奋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有些情侣甚至蠢蠢欲动,要不是这部电影专门安排了检查风纪的工作人员,指不定就有人现场效仿了。
沈红霞激动得掐着赵之凝的胳膊,林晓梅臊得用手捂住了半边脸,黄云则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赵之凝脸上也微微发热,但她的心中,还有超越这懵懂情爱的思绪。
透过光影交织的银幕,赵之凝好像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她看到了轰鸣的现代化车间,看到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到了国家站在更广阔的世界舞台上……
总有一天,我们憧憬的一切,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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