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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章
“七哥哥,我晓得的。爹爹同苏家叔叔早早便归来了,不过我倌爹爹好似身子不大爽快,径直去了帐篷里。”小郡主伸手间抓着对面凛着油光的烧鸡,却没能连着树杈子一同从庆幼清手里头夺去,只是将鸡从树杈子上薅了下来。
手里的枝杈轻了,庆幼清放下枝桠,用手指夹了两块干净的白帕。她用没碰过树杈子的手包了一块帕子仔细揩干净,从手掌到指缝。另一块她递到柳念语面前,又瞧着小姑娘两手捧着烧鸡啃得起劲,转而将帕子递到庆冶面前,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庆冶伸出来的手上,庆幼清的眼神却没离了小姑娘:“邋遢孩子,等下让你哥哥给你擦净了。”庆幼清嘴上嫌弃着,眼里的柔软化作被小郡主撕扯开的烧鸡里冒出来的丝丝水汽。
庆冶目光笼罩在庆幼清身上,女人便是此刻随意坐着也直直地挺着腰,适才擦干净的手指轻飘飘地搭在另一只的小臂上。她的眼型不似庆冶的那般锐利勾人,反倒眼角圆润,就连眼皮弯曲的弧度也像她此刻的坐姿一般规整,将她眼神里的常年的疏离不经意间搅散在此刻温柔的汪洋里。
风从庆幼清身后吹到庆冶和柳念语脸上,带着女人清浅的香气。此刻三人都没有说话,静谧的空气里只有柳念语吃烧鸡的声音。庆冶虽没有在这静谧里找回年幼的时候同姑母相处的氛围,却意外地觅到异曲同工的安心感。
至若罢围结束,人马悉数回归。嘉帝照旧命人清点猎物。任将军嫡长孙任磐猎下一豹一熊,无疑拔得头筹。他去岁才加冠,如今却已是定远将军,此次狩猎得了嘉奖后又升为四品明威将军。他虽是任恒同母兄长,却常年在军营建功。如今也是庆冶第一次见这个大表兄,她观他肤色深沉,脸庞里满是正气,便是领赏也微微蹙着眉,沉稳肃然的样子同如今十四岁的任恒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子里头除却五皇子只猎得一只野兔外,其余几个皇子都算不上差。七年前那场中秋宫宴后,当时十二岁的五皇子便失了活力一般,从那个健壮黑胖的孩童长成如今这般干瘪颓然的畏缩样子,不过因着宗筋驰纵的打击也能理解。而六皇子当时年纪尚小,因此便是筋痿也未受到多少影响,他此次也猎了两匹狐狸,一只山猫。七皇子的象和三两只野鸡,八皇子的鬣狗以及九皇子的鹿子和兔子,都毫不逊色于成年的世家公子。至于年近而立的竟王,今次也猎了山猪和大雁,在他这个年纪里也算得上中规中矩。他如今在朝里也有一番威望,毕竟宁王一脉消弭后,其余皇子都年幼,盛宠不衰的中宫嫡子如今不过幼学之年。到如今,成年加冠的皇子也不过他一个。他虽久驻封地,朝野里也在渐渐扩充势力,这般稳中求进的皇子,在保守的老臣眼里也不失为可扶植的对象。
照理说七皇子所猎在大型猎物虎狼象豹四巨头之中,这般功绩便是在武将子弟里也算得上出挑,众人都巴巴地等着瞧嘉帝会给七皇子什么奖赏。不想嘉帝此次竟像忘记了一般,并未给皇子奖赏,等着站队或是看戏的世家都白白失落一场。
庆冶也并不失落,一来这象也确实非她猎得的,她平白捡了漏,免过同五皇兄一般只猎得了一只小猎物遭人耻笑的下场。二来她也早已习惯了嘉帝对她的不喜,皇帝最是宠爱九皇子,却也偶尔关怀旁的皇子,便是生母为奴的八皇子也曾不止一次从嘉帝那里尝过父爱,皇帝唯有看向她的目光里从未熏上过温度。从前她也曾对此心怀困惑,时常问惠嫔也得不到答案,如今她渐渐习惯了,就连这其中的缘由,她也问得少了。
回皇城的马车群中,柳念语非要缠着庆冶,她从任家的马车边上将七哥哥半拽半扯到自家马车旁。庆冶倒也从善如流,扶着柳念语上了马车,又轻巧地攀上长公主府的车驾。
入了车厢,庆冶瞧见柳念语乖顺地依偎在庆幼清身旁,她唤了声“姑母”,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庆幼清另一侧。她方坐稳,马车驾驶起来,她环视了一周略显空荡的车厢,随意问了一句:“姑父不同我们坐一起吗?”长公主府的车驾必然不会拥挤,便是再坐三人也绰绰有余。
“嗯,他不同我们一起。”庆幼清轻轻答了一句,她同柳彬只是名义夫妻,因此平日便是掩饰也懒得掩饰,可如今庆冶两次问起柳彬,她也不好显得夫妻太过生疏,又补了一句:“他自由散漫惯了,也不必时时同我拘在一处。”
不想一旁的柳念语却在此时拆了她的台:“爹爹同娘亲从不在一处的,平日在府里头,爹爹和娘亲用膳也不在一处。我自来时便和娘亲一起睡觉,娘亲和爹爹也未同过房。”她知晓自己非庆幼清亲女,可她自幼却最为依赖她,反而跟那个同她有血缘的爹爹并不亲近。
“念语。”长公主轻轻斥了一句,说是斥,语调却裹挟着温柔的羞恼,落在庆冶耳畔,如一轻飘飘的羽毛挠在她心头。
庆冶伸手摸了摸自己莫名痒痒的耳朵,扭头瞧见姑母通红的耳廓。她还未曾见过露出这般娇色的姑母,又想看得清楚些,便伸手将侧边车帘撩开一角。亮得有些扎眼的光漏进来,庆幼清眯了眯眼,清冷的眸光里反射着照进来的一簇明亮,潋滟生华。
待庆幼清瞬息适应突如起来的光亮,猝然袭上放进光亮之人的目光,看见小少年宽和的眸光里涨满了包容。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她大对方那么多,怎么会被这样的目光对待。却听见这眸光的主人开了口:“我已知晓姑父身份,姑母日后遇见心仪之人,可会同她和离?”
“不会。”她同柳彬协议成婚七年,如今孑然了二十余年,哪里还会期盼遇见心仪之人。
庆冶打眼瞧去,此刻庆幼清耳边的红晕早已淡化消退,女人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冷,如陈年无波的古井,又似挺直有节的青竹。在庆冶昏黄的记忆里,庆幼清好像本就该是这个样子。她忽然很想看这个女人染上欲望的模样,看这个女人执着渴求的模样。
庆冶阖上眼眸,静静感受着马车忪快的行驶进程,惺忪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清冷女子轮廓的画像,再将女子的面上泼上热切的目光。庆冶睡得恍恍惚惚,意识不到这是自己的梦境抑或是进入睡眠前奇异的催眠臆想,她迫切地想将那女子画像填补完整。她对那画像修修改改,可到底总是差了许多,总是一死物一般描绘不出其中神韵。她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又急切地想要改善,百思不得其解间盛放画像的书案边出现了阿娘款款而来的身影。凑近了书案惠嫔将另一张女子画像拿给她,指给她看那是她的七皇子妃,不日要同她拜堂成亲的妻子。她心里头泛起疑惑,自己此刻不是该同姑母在一处吗,不是该在长公主府的马车里吗,为何又出现在书案边?阿娘为何在她身边催她娶妻呢?况且她如今不过十一岁,便是其他皇子这般年纪最多也只安排了通房,连侧妃也还不曾有,哪里有皇子在这个年纪纳正妃的?
按下疑惑,她又想看看要娶的七皇子妃可生得貌美,可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画像上惠嫔指给她的妻子的模样,就被外头喧闹的鼎沸声惊醒。庆冶猛然睁开眼,长公主府的车驾已停在宫门口了。她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竟和柳念语一左一右靠在庆幼清身上睡着了,此时小郡主也被车驾外头的谈话声吵得发出不满的呜咽。她从女人瘦削骨感的肩上挪开,直了直酸麻的脖子,递给庆幼清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
庆冶感受着自己混沌的脑子,嘴里也带着久睡初醒的干渴。她迈着虚浮的脚步下了马车,挥手同车里头的人道别。
树影疎疎,她在昏暗的月色里踏着自己的影子跟在打灯的宫人后头,心里不自觉回忆着方才梦中的场景。她脑中画像上的女子气质冷冽,样貌又是极为出挑的,眼角圆润,显得冷清却不凌厉。细想下来,秀眼修眉,见之忘俗,而那五官轮廓分明是姑母庆幼清的样子。只是梦境中她强行在画中女人脸庞上扯上热烈神情,衬得双颊融融,霞映澄塘,又同原本的庆幼清极为不相符。她还记得梦中自己如何也寻不出那画不得神韵的缘由,如今梦雾消散,里头交错的桩桩件件也被拎得分明。自是因着她眼中的庆幼清向来高洁过三春之蕙兰,清素过九秋之华菊,哪里沾上过这样显而易见的欢欣和热切期盼的渴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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