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之水鬼妒天

　　18.
　　夜深了，昨晚本来就睡得少，如今即便有荀棣在我身旁，我还是忍不住哈欠连连。
　　“早点休息吧。”他建议道。
　　我点点头，躺倒在床上，把头埋在雪白的枕头里。
　　荀棣撩开挡盖在脸上的几缕发丝：“晚安，我明早叫你。”
　　我勉强睁开眼睛：“你今晚还要在那间小屋打坐？”
　　“当然了。”他微微笑道：“你想让我走吗？”
　　我惊道：“我不想让你走，可你也不能总不回家睡觉啊！床是很舒服的，”我拍拍我的床铺：“你别忘了你还是凡人，要睡觉的。况且你不回去你爷爷不会有意见吗？还有……万一让别人知道了你在这里留宿……”我的脸热得发烫。
　　荀棣轻笑一声：“我总忘记你太受世俗道理约束。作功夫对我来说就是休息，床这个东西，可有可无，我爷爷不是真的爷爷，也不会在乎我去哪里，至于外人，管他们作甚！最重要的是，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为什么？”我随即想到，自己现在是妖精鬼怪的最爱了，恐怕比唐僧肉还馋人：“你不用担心我。几个小妖小鬼我还是不怕的。再说你明天早上不来给我送包子吗？很快就能见到我了！”
　　荀棣蹙起眉头，踌躇了半晌：“我……还是不放心。”
　　“哎呀！”我爬起来佯怒道：“你喜欢顶着大黑眼圈满街跑吗？”我心疼地抚摸着他眼下的黑影。
　　“要是你不高兴的话……我今晚就回山上了。明早来找你。”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忧虑。
　　我想说些让他开心的话，但又怕好不容易劝说成功又功亏一篑。他俯下身吻我，这个吻是深沉而不舍的，我太过享受，待他离开时又无限失落。屋子里没有他，空得简直不像话。
　　次日清晨，敲门声响起时，我早已收拾妥当。我把长发不加修饰地披在肩上，知道这是他喜欢的样子。他站在门口，照旧儒雅潇洒，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一日一日，我对他的赞赏和痴迷只是愈来愈深，不曾有半分淡化的痕迹。我跳进他的怀抱，他小心避开我的攻击，手里挥着一个热腾腾的塑料袋，只用三个字提醒我：“肉包子。”
　　我退后半步：“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的名字叫宁郁笛。”
　　他大笑。我看到我最爱的新月升起在他脸上，知道自己又得逞了。
　　他轻轻吻过我的双眼：“看来你睡得很好，我几乎看不到黑眼圈了。”
　　“可你的还在。”我叹口气，翘起脚来还是亲不到他的眼睛。
　　他明白我的企图，用一只手臂圈在我的腰上把我抱起，闭上眼睛接受我的亲吻。
　　“昨晚没睡好吗？”我问。
　　“看不到你，岂止是没睡好。”他忽然笑道：“想来这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觉了。我一向以为词人多爱幻想夸大，原来偶尔也能说到点子上。”
　　我们照旧在厨房吃早餐。
　　“我先。”
　　“什么？”他不明白。
　　“今天我先来向你展示人世间的好东西。”
　　“哦。”他笑着同意。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你不好奇我准备了什么吗？”
　　“我比你有耐心，而且我更喜欢惊喜的感觉。”
　　“既然这样，那你今天不要来学校接我。晚上六点来家里找我。”
　　他沉下脸来：“你已经剥夺了我晚上留宿的权利，今天又不让我见你吗？”
　　我讨好道：“会物有所值的，相信我！”
　　他苦笑着摇摇头：“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矛盾。我多想和你长相厮守形影不离，可又没办法拒绝你的要求，因为我也想把你要的东西都给你，即便这些要求与我的愿望相违。唉，做人何其难也！”
　　“做人不难，是你定下的标准太高了而已。”我反驳道：“你要是想学做人，就得明白事无两全其美、祸总接二连三的道理。”
　　“我以为你是想向我展示人世间有多好，莫非你改变主意了？我们今天完全可以把时间用在看人世间有多不值得留恋上。”
　　我眯着眼审视他：“修仙人都像你这么狡猾吗？你总给我设圈套，等我钻进去了还落井下石！”
　　“好好好，”他一如既往地无条件纵容我：“我会尽力给自己找些其它事情做。”他长叹一口气，好像这是多困难的一件事一样。
　　这天我下了课便急冲冲赶回家，一头扎进厨房。手中可用的材料不多，好在我也并不想做什么名菜。忙活了两个多小时，等到荀棣进来时，我还是焦头烂额。
　　我试图把他推出厨房，急得满脸红透：“再给我十分钟，就十分钟好不好？”
　　他笑着伸手帮我抹掉蹭到脸上的什么东西，想来不是面粉便是煤灰：“我在这里看着不可以吗？”
　　我沮丧着认输：“站到角落去，不许挡路。”
　　“遵命。”荀棣乖乖的站到一旁，嘴上还挂着抹不掉的微笑。我集中精力把他存在的事实暂时忘掉，专注于手头的菜肴。
　　半小时后，我总算把小桌上摞满盘盘碟碟，坐倒在椅子上，腰背酸痛得有若针刺。荀棣怜爱地抚摸我的后背：“为什么要这么辛苦？随便吃些什么就可以了。”
　　“因为这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我把他按到椅子上：“人生可贵，处处值得留念，但吃乃头等大事，再美妙不过了。”
　　他笑了：“这我是知道的，你不用向我证明。我游历途中南北小吃佳肴都是尝过的。”
　　“那不一样。你从来没有吃过我做的菜。”
　　“这倒是真的。但你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累成这样。”
　　我不理他，继续讲道：“用心做的菜，里面的佐料尝起来都是不一样的。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每一份原料都清洗得特别干净，每一个步骤都格外仔细，每一道火候都拿捏清楚，每一份心思都巧妙细致，就算是家常小菜，和外人做的也是绝对不能相提并论的。”
　　他听言，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好像临考的小书生。
　　我满意的点点头，一边夹菜给他，一边细细介绍。
　　第一道是松仁百合，还是我刚来平村时学生送我玩儿的一些松球，我闲来无事一一把松子炒熟剥开，本想留着做菜，谁知早就忘了，今天才翻出来。好在是我亲手所制，也算应题。鲜百合和松仁用清油炒过，只加些海盐，要的便是那清香简朴的味道。
　　第二道是蒸肉。五花肉挑最好的那一块，三层肥，三层瘦，人说吃肉要吃肥中瘦。用小刀片成长而薄的肉片，略微腌制。碗底铺上一层莲子，再把肉片卷成花样码好，最后浇上我密制的调料，当中最重要的是酱豆腐的红汤。上锅蒸上两个小时，肉质才能肥而不腻，把汤汁空出来，熬成薄芡后再重新浇上，又宣红可人。这道菜配上清爽瓜片才最好吃。
　　第三道是豆腐菜。都说豆腐菜是最难做，我便取简单的。豆腐我自己不会磨，但也是买的新鲜的。只用小葱和盐拌过，再零零星星撒上炸焦的油渣，便是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
　　第四道菜是羊肉。羊肉膻腥，要用姜葱水多次漂洗过，再用黄酒腌上一个多钟头。糖色挂好，同葱蒜花椒大料肉果同炖，待得红辣熟烂，再盛进冬瓜肉做成的小盅里。
　　汤要清淡，黄瓜、冬瓜、桃子、李子、苹果，一并用小勺挖出再用刀削成球，糖水炖过，最后再撒上橙子皮碎屑。
　　甜点是姜米圆子。姜字既指姜米馅料，也指江米外衣。馅料是用鲜姜细细剁碎，要细但又不能成泥，拌上细砂糖，攥成球，裹上蛋液和一层薄薄的淀粉，下锅炸到金黄，这才去了冲鼻的辣味。江米磨成粉，掺上澄粉，蒸成透亮的白瓷一样的面团，用小擀面杖擀成薄圆皮，裹上炸好的姜米丸子，再搓成球。上锅略蒸热，最后浇上桂花玫瑰熬成的糖卤，晶莹剔透，甜中带辣。
　　我说一道，荀棣便尝一道。
　　“哪个最好吃？”我紧张的问。
　　“都好吃。”他说着把杯中酒喝个涓滴不剩。
　　荀棣声音有异，恍惚间我竟似他看到泪盈于睫。但他随即露出的笑容太过迷人，让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否失真。
　　我们静静把饭吃完，只是偶尔评点味道。我家中材料本来就所剩无多，虽然做起来步骤繁复，盘中菜却也仅是一点点。吃到最后竟然消灭光光。
　　他不让我动手刷碗，虎背熊腰在小小水池前一站，我再也插不进空去。我左右无事，就从背后抱住他。他略颤了一下，随即稳住，任凭我把重量放心的放在他的背上。他的身体常随手中刷碗动作而左右摇晃，我好像回到幼年，在外婆的背上走西奔东，又好像睡在海上，波涛温柔时起时伏，不知不觉竟瞌睡起来。
　　他收拾好碗筷，转身重新把我抱进怀里，登时我便双脚离地，被他大步抱回卧室。他坐在床上，原样把我放在膝上。我在他怀里再舒适不过，心里全是满足，再无所求。
　　他伸出大手托住我的脸颊，又反复摸索我耳朵的轮廓。我被他弄得痒痒的，便更深的把脑袋扎进他的胸怀。
　　我们就这样在屋中安坐，一言不发却强过千言万语。渐渐小屋里光线逐渐黯淡下来，直至只能借着星月微光看清他的轮廓。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好像黑暗让他更添神秘色彩，又好像黑暗给了我从没想过的欲望和提示。
　　我把嘴唇轻轻贴在他敞开的领口，亲吻他光滑的皮肤，一直向上摸索找到他的嘴唇。他轻哼一声，立刻迎合上我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静了，只能听到我们的唇一起舞蹈的声音。
　　他的吻忽然激烈起来，他把我压倒在床上，喉中发出粗闷的轻吼，他吻着我的眼睛我的脸，又徘徊在我的颈上。他的手紧紧掐在我的腰间，我感受着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一时间好像在旋转飞翔。
　　他的吻渐渐放缓，直到最后停止。好在他并没有离开，只是把头放在我的肩上。我们挣扎着呼吸，补充刚刚损失的氧气。
　　良久，他坐起身来。我试图拉他回来，却发现手脚酸软，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晚安，我的郁笛。”他为我盖上被子。
　　我哀怨的叹了口气：“白天的时间总是那么短，人为什么要睡觉呢？”
　　他轻笑一声：“你终于知道我的感受了。”
　　“你今天要回山上吗？”
　　“嗯，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今天辛苦你了，郁笛。”
　　“只要你喜欢，我天天都可以这样给你做饭，绝对不会喊苦。”
　　“那不行。我怎么舍得。明天不要做东西吃了，我已经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吃你做的饭，绝对是人间一大乐事。”
　　“那当然。”我得意的笑。
　　“明天该我了。”
　　我实在想不出他会怎样证明给我看。
　　“你每天爬山，多辛苦。”我随口问道。
　　他在黑暗中笑了一声：“这对于我来说真是最轻松的事情了。不用担心。”
　　的确，他曾负着我大步上山，也不见气息紊乱。我一向知道不能以常人的标准来看他，但怎么又常常担心、常常忘记。
　　他又吻了我的额头，便离开了。
　　我睁着眼睛看房顶，好久才回过神来，起身洗漱好才重新上床。没有了他雄壮的后背和温暖的胸膛，就连睡意都不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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