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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涧帆篇(九)
大学第二年,阿远让我搬去他家跟他一块儿住,这样一来,我就能开车随时接送阿远了,不用再劳烦姚管家了,很方便。
阿远暑假的时候,在学校一栋即将废弃的实验楼里,找了间向阳的物理器材保管室,他把那里倒腾出来,作为他在学校的活动室。
房间不大,但阿远却能把它弄得给人很舒适的感觉。东西肯定都是一应俱全的,饮水机,书桌,椅子,茶几什么的,甚至还有备用雨伞。
厉害的是,阿远坚持参加完了军训。期间阿远碰上了李勇,另外还交上了一个朋友。
那是个女生,名叫田甜。她和李勇同专业同个班,他们都是学计算机的。那女生大概是农村来的,她偶尔会来活动室借用阿远的电脑。
起先我在阿远他们连队碰到她的时候,她满脸都是虫爬过留下的疮疤,不仔细看的话整张脸像是正在腐烂。
因为我以前小时候在村子的时候也有过这种经历,所以很清楚,而阿远翻过几次这样的疮疤,此后每年暑假期间,庞爷爷都会给阿远配一瓶药。我猜测依照阿远的善良,他肯定是把那药给那姑娘了。
那姑娘疮疤散去之后,是一张很清秀的脸,但在我眼里却总是透露着些许——胆怯之类的,她本就消瘦的身形,应该属于故事里惹人怜爱的角色,像是——林黛玉?
阿远军训过后,还碰上了他一个初中同学。那个女生说我跟她初中的时候见过,可我很惊讶,因为我对她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女生叫青丝雨。右眼上下有一块很大的红色胎记,看上去如同一块烂掉的肉,如果我初中见过她,那当时我一定是害怕回想起她的恐怖面容,进而竭力忘了吧。
这个叫青丝雨的女生非常有礼貌,她称呼我为林涧帆同学,举止透露出淡雅。她问了我很多关于阿远的事情和现状,我也乐得跟人谈论阿远,要知道从没有人跟我表示有兴趣谈论阿远呢,他们那是不知道阿远的优秀过人之处,这个女孩倒是知道呢。
青丝雨还介绍了一个女生给阿远认识,是个非常漂亮的女生,不像我之前高二的时候在阿远那里看到的那个女生那种漂亮。这个女生有高挑的身材,或者该说是超模身材吧,白皙精致的面庞,柔顺的头发,她应该是美女中的靓女吧。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是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去偷瞟她的,过后我的内心羞耻极了。
这个漂亮女生的名字也给人一种意境,她叫韩松雪。
起先,我总是有一种错觉,我觉得那个漂亮女孩对阿远总是抱着一副敌意,或者是蔑视。不过后来证明我想多了,她渐渐地和阿远熟络起来,她们谈电影,也谈很多问题,很高深的人生哲学之类的。她还邀请我们一起参加活动,不是公益活动,是大学校园的活动。
不过倒是听青丝雨说,她参加敬老院福利院的活动的时候还见到了阿远。看来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呢。
阿远上大学后没多久,就让我父亲成立了一个基金会,用来帮助老人,孤儿和农村孩子。他经常去敬老院和福利院,我跟他去过一次福利院,他跟那里的小朋友们玩的很熟,有说有笑的。想来阿远一直都是这样,不仅是在村子里的时候,我记得大一我去给他送资料的时候,阿远他那的房东小孩和他的关系就挺好。
那个名叫韩松雪的漂亮女孩也曾邀请过我,跟她去参加一个院的的新生欢迎会,她擅长拉小提琴,让我去给她当伴奏。我答应了她,可我却爽了约,后来是阿远代我去的。
对于爽约,我觉得自己非常对不住那个女孩。而我爽约的原因是我母亲回来了,她找到了我。
曾经给我留下巨大心理创伤的母亲,在我成人之后,在我向阿远学习了所有作为人的常识之后,她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其实这些年来,因为各种学习的忙碌,我几乎忘了她的样子,甚至早已不知对她是不是还心存悲伤,再次跟她相见,我竟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或者该说毫无心情,就那么木然,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
我早已没有年幼的时候的伤感与悲愤,甚至连觉得曾经称呼她为“那个女人”时的心情都已经遥远而模糊,模糊而遥远。
那天,我和她在那家高级咖啡店,就那么相对着坐着,我直直地把她看着,没有任何感情言语,看着她扭捏,看她发言。
心中不曾有一丝涟漪。
其实我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场景,我拒绝见她,不是因为心情复杂,恰恰相反,对她我简直是简洁明了。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或是什么都没想,我也不管你怎么想。你见不见她那是你的事,我不会干预你的决定,反正你想清楚就是了,往后也是,既然要做决定,做了决定,就不要让你自个儿后悔,反正后悔也没用。其实我觉得吧,你心里挺清楚的不是吗,干嘛来问我,我能给个屁的建议,我的建议不过是我自己的意见的推送而已。我只能这么跟你说,你去见她,不一定是你非得释放点什么,站在她的角度,或许对她后半生,是一种救赎。
——另外,你答应那女孩儿给人伴奏那事儿,我就替你去了。目前你该干嘛就去干嘛吧,别他妈再来烦我了。
听了阿远的话后,我就去跟她——我的母亲见面了,她扭扭捏捏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唯唯诺诺的自己,于是我接过话茬,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跟她说了这些年的学习,这些年的生活,聊着聊着就说到了阿远,说了阿远就越说越多,说阿远教我的,或是在村子里跟着阿远看见的那些事,还有死去的二狗,傻乎乎的二狗,最后我跟她说了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还跟她说了阿远跟我说的,来见她对她也是一种救赎。说到最后,我想不起还能说什么了,于是就说了句——
得谢谢阿远,我们都得谢谢他。
于是她哭了,等她哭完,我们起身一起走,走到门口我们就分开了。
分开前,我们在门口都犹豫了一下,我想都没想自己会做出去抱她的举动,我在她耳边对她说了声“谢谢,再见。”
至此,我们再没见过。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为什么当时会对她说“谢谢”,或者是谢谢什么。
我想了又想,可能是谢谢她让我出世,这样我才能遇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谢谢她能让我有机会在这世界的角落碰上属于我的生命光辉。
因此我暗下决心,不论阿远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他的,他如果叫我过去,不管是哪里我都会赶到的。
阿远大学只读了一学期,他就主动退学了。
阿远说,大学什么都学不到,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活动多而已,早知道是那样的,他去都不会去。阿远他退学后就回村子里去了。
阿远应该是体验了大学各个方面之后才会做如此决定的吧。
我记得当时十月过后,阿远就不再去上课了,也不参加班上的讲座和班会。阿远也参加了一些活动,他帮李勇他们班的迎新节目写过剧本,应韩松雪的邀请“一二·九”叫上我组过三人乐队,阿远他还唱了一首歌,可好听了,我还记得阿远好像还被那个女孩找去当过辩论赛的外援吧。
第二学期,也就是阿远离校后,那个活动室自然也就废除了,但我仍然住在阿远家里,也算是独立生活的一部分了。当然偶尔我也打电话给姚管家,跟他说我要回家住两天。
早在大二后没多久,我就被推选为体育部的部长了。即使每天都有很多事做,我也不怎么觉得劳累的。反正我一直奉行阿远告诉我的,做自己喜欢的不后悔的,能做的也可以尽力做,做不到的不用做也行,反正这个世界没有奇迹可言,希望不过是自己留给自己最后的指南针而已,根本不要太过操劳。
的确,我不觉得操劳。
直到五月,我接到阿远的死讯。
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慌,一下子失了神。刚开始是没有实际感的,然后想到我再也听不见阿远的声音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听他的建议了,我就感到脑子一片空白,开始发热,然后我开始莫名的流泪,莫名的呐喊,直到眼睛哭干,苦水从嘴里流出,我也还是欲罢不能。
那个时候我呆在家里,在我自己的房间,失神了七天,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有在我极度口干舌燥的时候我会喝点水。哭过吼过之后,我满脑子都是关于阿远的回忆,那些美好的回忆想起来全都化作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里,喉咙上,脑子里,直至全身。
第七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出门。又想起阿远给我留了一封信,于是急忙坐在书桌前,看着封面工整的“林涧帆启”四个手写楷体字,心里又开始翻云覆雨,终于还是打开,反复地读了起来。
“我们根本无法想象阿远活着的时候有多痛苦,或者说即使几十年后,站在现今的角度去想,那算不算得上是活着都不知道。”我微微蹙眉,把头垂下一些,用余光瞟着燕子。
燕子不无悲伤地接过话茬儿:“是啊,无法想象。”
我:“你还记得阿远奶奶家后山那里有棵黄果树吗?”
燕子:“记得啊,你们,他们,好多人经常在那里烧蚂蚁呢......”
我:“蚂蚁啊......呵呵,倒是让我记起阿远小时候给我讲故事,说蚂蚁在未来可能会是毁灭世界的动物,依据是蚂蚁不仅生存能力极强,而且种类极多,也许未来进化之后,它们可能会分泌一种能溶解任何物质的液体,进而捕食......阿远说越是渺小就越有可能性。”
燕子:“呵呵,这样想还挺有意思的呢,不过——话说回来,黄果树怎么了吗?”
我:“没,没怎么,只是,只是忘不了而已......”
记忆中的那天,我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村子正街上很多人我都认识,但我没打招呼,直接就跑去了阿远家。
我走进院子,发现一切如常,奶奶还是很热心地跟我打招呼,墙上没有挂起的黑白照片,没看到骨灰盒或是棺木,以至于让我有种阿远尚在的错觉。
于是我跑上楼,跑到那间窄小的,装满书架和书的房间。屋子的木制地板上落满了灰,角落里还有虫子的尸体,桌子上倒是和记忆中一样,一尘不染。我卧倒在那木制小床上,满床的灰尘味,被子满是霉味。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让眼泪落下来。确信不会落下来后,才下楼去。
下到一楼大厅,我拜了拜被供起来的菩萨画像,然后转身,才发现奶奶站在我身后,她给我一个锦囊,我手抖着接了过来,听见了自己喉咙口传出的细微呜咽声。
我知道,里面装的是阿远的骨灰。
我道了别,出了门,瞥见院子里的花草还是那么耀眼,有蝴蝶蜜蜂在打转,可我却无心观赏,径直出了院门。
刚踏出院门我就发现玲珑姑姑蹲在院门右的槐树下,她不时抖动着她的身体,她的哭声我也听得清清楚楚。
我走近她:“玲珑——姐姐。”
她慌忙用手胡乱抹了抹眼泪,约有一分钟。然后突地一下站起来,我看见了她黑乎乎的大花脸。
她不断哽咽着:“走......走了。”
我:“嗯?”
她平下息来:“芯芯(翟芯是翟叔叔的名字)走了。”
我感到眼球在不自在地转动:“嗯,走了。”
她:“我知道的,虽然我很笨,但我也知道走了是死了的意思。”
顿时我心下一紧,全身像是被什么捏住。
她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他们说后面的那颗黄果树死了,我......我不懂死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就算它死了,它还是在长新的叶子,可他们又说,这次长过之后,就不会再长叶子了,很久......很久以前,芯芯走过一次,后来......后来,他回来了,可他现在又走了,我,我知道的,他就像那颗黄果树,这次走后,他就不会回来了,芯芯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也见不到芯芯了,我的芯芯,芯芯,芯芯,啊啊......”
我再也抑制不住了,默默地,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了。
村子里的刘大妈说:“小少爷,他是个好小孩,从小就懂事,有礼貌,很乖......”
龙大爷说:“小少爷啊,小少爷他啊,可聪明了,我,我们下棋,他在旁边一看,一看就会,没好些天就能跟我们下棋了......”
小洋洋说:“小少爷他,我们最喜欢小少爷了,他每次回来总会给我们带好多吃的,好好吃啊,还有玩具......”
“小少爷他啊,村子口里的小学他爸给让人修的,上面那中学是他让人修的,可惜啊,可惜啊......”
“小少爷他......”
“小少爷啊......”
“小少爷......”
庞爷爷笑着跟我说:“小远去世的原因和他爷爷一样,都是心梗,他真是个强悍的孩子啊......”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各地。我用了五年,一边打零工,一边在路上。我从东南亚走回中国,作为一个观察者,我看到了很多,也学到了很多。我感受到无论世界怎么变,当贫穷和疾病融入到落后里的时候,所有地方都是一样,我在那些小国家里见到的,和小时候在村子里见到的有相似之处,无限相似,但又永远不会相同。
后来我开始慢慢接手父亲的生意,这些年来父亲从来没有干预过我的事情,阿远说过,天下最神奇的感情就是父子情。想来我和父亲一年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但他只需用肢体语言示意我一下,我就明白该做什么。
每年每一个节日,我都会给燕子发消息,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一句问候。她是阿远在这世界给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托付,虽然我知道她并不用我担心,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帮帮她,哪怕是听她发泄一下也好,记得阿远去世后,我打电话告诉她,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好久,哭完了,在那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就这么隔着好几个万米拿着手机站着。
后来我开始投身到公益事业中。我在欧洲荷兰很多地方买了场子,养牦牛之类的,等到稳定了,我就把父亲送出去帮忙打理,父亲也帮我在欧洲张罗人,资助基金给国际组织,也自费组织人去非洲帮助那里的土著。
而我主要是在中国转悠,原定的全面脱贫过去好些年了,但还是有各种问题残留在农村,那不是能够靠几年一个预定就能搞定的,得有耐心,几十年如一日的来搞。好在阿远把小刘推荐给我了,大多数时候有他帮我,我轻松得多。
可不管多少年过去了,想到了阿远,我都不会轻松。
燕子仰着头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你现在还想小少爷吗?”
我也盯着她的眼睛:“是啊。每天都想,阿远是我前进的动力,每天我醒来,他的样子就在我的脑子里浮现,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我确信自己不会忘了他的样子,才会起身做事。这些年来,每当碰上什么困难了,阿远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盘旋,不是幻想,是各种回忆的声音,听不清,但能让我卯足了劲干事。他去世前留给我的那封信,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字不差......”
燕子:“那封信呢?能让我看看吗?”
这次我没有垂下头,她已经问过我好多遍这句话了,我看着操场那头,觉得今天我必须给出答案。
我:“我撕碎了,扔了,连同那个锦囊里的骨灰。你知道的,阿远是不喜欢被束缚的,他总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然后付诸实践。”
燕子点了点头:“梦梦过来了,去跟他说说话吧。”
我转头看到梦梦身边的同学已经散去,他正在慢悠悠地朝我们走来。现在,我也能明白,他是不想打扰我们谈话,所以才走得那么悠闲。
我朝他走去,没几步就到了他跟前。
果然,梦梦先跟我打了招呼:“哈啰,林叔叔。”
我做了个微笑:“你好啊,梦梦。”
梦梦:“林叔叔,我们后天就要高考了,有个事儿我想问你。”
我:“你问。”
梦梦:“林叔叔你其实是我爸吧。”
我:“怎么说呢,理论上——”
梦梦:“我早就知道啦,我妈是借你的精生的我吧,我还有个问题,就是——我妈为什么给我起个这么女孩儿的名字,这是在我家翻不到资料的,诶诶,你听我说,我翻到了一个小孩的照片,那时候我还以为那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呢,我一开始怀疑你俩之间是发生了什么过节的,可后来一想,不对啊,如果真有什么过节,我妈是不会让你来看我的,而且后来照片上的人我越看越不像你。你给我说说,那个人是谁啊,他是不是名字里有个梦字啊。”
我笑了笑:“呵呵,走吧,我们边走边说,说不完找家饭店坐下来说,这事不复杂,但却很长,不过,我都会告诉你的。”
梦梦:“那你现在就开始吧,我妈今天让你来就是来告诉我答案的,是吧?”
我:“那好吧,让我想想从哪里讲起吧——我和你妈妈啊,有一个共同的一辈子的发小伙伴,他叫翟梦远,我叫他阿远,小时候你妈妈管他叫小梦,而阿远的爸爸呢,叫他梦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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