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

　　慕染一直觉得，虽然她如今躲在宋扬的影子之下默默无闻，但这是她低调。若自己想的话，别说老阁主的关门弟子，就是被皇帝老子收为干女儿也是使得的。
　　所以在宋扬叮嘱她不用在意关门弟子之位后，她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不知道如何做才能遮掩住自己优秀到散发着金光的光芒，从而让阁主大人收他人为关门弟子呢。
　　她第一次为自己的满身才华表示非常苦恼。

　　十日后的考试，为了让老阁主大人给自己留下一个并不良好的印象，她还特意晚到了一刻钟。
　　等她装作一路小跑地来到西山门前时，果然众多学徒都已经进场了，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小童拿着最后一道木牌递给慕染：“随我来吧。”
　　慕染甩着木牌，随着小童跨越了一道道山门，进了半山腰的一座正堂。屋里摆放着六排大长桌子，每桌坐着二人，只有边角处还留着一个空位，便往那处行去，向旁边因为位置偏僻而垂头丧气的兄台一拱手。她并不沮丧，甚至有些欣喜，觉得坐在那里甚好，起码不会让阁主老头发现自己。
　　老大人还没有来，她环视着四周已经热烈开始讨论的学员，发现那天西山宴上骄傲跋扈的官家公子小姐们居然一个都没到场，不禁啧啧暗叹，天奉阁老阁主的脾性就是有些骨气。
　　她有些口渴，想讨杯茶吃。却发现桌子上别说是茶，连笔墨纸砚都没有，两人中间也没有挡板，这严格的程度居然连梵清山的年末考都不如，显得无比敷衍。
　　“姑娘也是因为路上管制而耽搁的么。”慕染吓了一跳，发现旁边的兄台不知什么时候用幽怨的目光望向自己，看似是询问她，却还没等慕染回答就自顾自继续道：“在下元籍，与老母住在城郊。旧闻天奉阁大名，今日清晨进城，却因为一太尉回京遭到管制，耽搁了时辰，姑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晚道么？”
　　慕染打了个哈哈，不忍告诉这个贫苦的读书人自己其实就住在西山不远的皇家客栈，还故意晚起了一炷香时间，随意敷衍道：“啊……好巧，在下也是如此哈。”
　　元籍的目光更加幽怨了：“姑娘难道不觉得，你我的时运都有些不济么？”
　　慕染有些于心不忍，决定自己应该大发慈悲地劝一劝他，道：“兄台莫要多想了，咱们就是考个试，跟座位远近有什么关系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你我迟到一事肯定会被老大人知晓，想必对咱们的印象不会太好。”元籍的惆怅一点都没有散去。
　　“他会理解你的。”慕染大大方方地拍了拍他的肩：“再说，咱们修道之人，以顺应天命为道。你已经起早出来，做好了自己的本分，至于其他的，都是天道为你决定的，你又何必在这里自怨自艾呢？”她咳了一声：“再说了，就拿我来说吧，我自幼信奉天奉道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了。就算老大人眼拙……呃……慧眼如炬，没有收我做关门弟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有啊……”
　　她正说的尽兴，却突然听到了门口钟声一荡，吓得她赶紧住了嘴。两个青衣小童搀扶着一个老头缓缓从大门而入，其中一个小童慕染见过，正是排在她前面买烙饼的小道童。老大人在两侧弟子让出来的道路中缓缓向前行走，到中间的矮塌上歪了下去，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道童可以开始了。
　　小道童手里的拂尘一挥，清澈而稚嫩的童声充斥在整个堂间：“今日测验，无卷无题，只是让诸位讨论一事，轮流作答，可反驳。命题曰：何为神道？”
　　天奉有三十六天神，又有道，道何如，神何如，道神何故，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命题，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命题。
　　元籍皱了皱眉，低声自言自语道：“何为神道？”
　　“我只知道神叨。”慕染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
　　塌上半眯着眼的老阁主大人抬起手，如老树杈一样枯朽的手指向慕染那个方向延展，却是落在了元籍的身上：“从他开始吧。”随后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规定了答题的顺序。
　　慕染看着那个圈，始于自己的旁边，终于自己。
　　她虽然没怎么失落，却很觉得老头子是在针对自己。
　　元籍欣喜若狂，觉得身边的小丫头果然诚不欺我，老大人真的没有因为迟到一事而怪罪什么，反而让自己先答。他站起身来，整了整有些破旧的衣袍，先向慕染诚挚行了一礼：“多谢姑娘赐教，此实乃天道啊。”
　　慕染摆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举动落在其他人眼中，却有深深的怨怼之意。
　　元籍又向榻上半眯着眼的邋遢老头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在下以为，神及道也。”
　　一个心直口快的士子已经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来反驳道：“神是神，道是道，怎可混作一团？”
　　“鄙人还未说原由，阁下没必要先急着反驳吧。”元籍一脸平静温和地反驳了来人，继续侃侃道：“天奉三十六天神，大家都知晓，每个天神指掌人间不同的事物，有司礼、司乐、司治国之道，等等等等。这些司神旨不在它，引导凡人，生也。道乃天地万物之规律，生生不息，旨在何？顺从天道，生也。”
　　元籍拱了拱手重新坐好。他前面的年轻士子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驳道：“鄙人并不同意刚才阁下的说法。道可道，非常道，真正的道无法用任何事物描述，又岂是天奉三十六神能概括的了的？”
　　“贤兄这话就说的未免太冠冕堂皇了。道可道非常道，这诚然是圣人之言。然，你我都并非圣人，感受不出天地至道的玄之又玄，总要找一些可以理解的东西代替吧。”
　　“若神本是道，那世间既有道还要三十六尊神作甚？”
　　“人心向神，意在寻求心中安宁。神授凡人处事之真理，这不就是道的化身么？”
　　“在下认为，神在道之下，为道而行，指引天下万物生灵。”
　　“……”
　　正堂瞬间沸反盈天，满是辩论之声。慕染支着下巴，有些愣神地看着已经快要睡着的老阁主，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好定力，无论环境如何都能依循自己的规律而行，这么吵得环境也能照常睡午觉，这恐怕也算道吧。
　　不知不觉间，辩论之声从后到前，从前又到后，争论不休的士子们纷纷住了嘴看向慕染，眼睛如狼一般冒着幽幽绿光，盯的慕染发毛。
　　她有些发慌地站起身来，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诸位贤兄的观点，在下都听进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老阁主苍老的声音突然在大堂间蔓延开来。
　　“只是诸位都把慕染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慕染实在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她更加确定了老头对她的针对，却又偏生对他无可奈何，脸上还得陪着笑容。
　　“不知道说什么，也得说。”老大人的双眸还是半闭着。
　　“您这不是……”慕染将“为难人”又生生吞到了肚子里，她如果敢在西山天奉阁对老大人不敬，不说别的，就是这一屋子士子也能给她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人嘛，还是惜命的好。
　　“可是……我确没什么可说的话呀。”她抿着下唇，大脑急剧思考着，突然有个新奇的想法，试探道：“不过……我知道老大人的道是什么。”
　　“老夫的道？”老阁主缓缓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皱纹被摊平开来，挑了挑眉稍：“道乃天地规律，老夫何来的道？”
　　“道乃天地规律之道，但落在每个人身上，便是自己的道。”慕染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灵感，但是咬着牙应道：“世间万物生灵，每人运行之道汇合在一处，不就是天
　　“那你说，老夫的道是什么？”阁主缓缓坐直身子，饶有兴趣地看向慕染。
　　慕染深呼吸：“大人的道嘛，烙饼是矣。”
　　烙……烙饼？
　　满座哗然。
　　道是规律，是孑然长存，生生不息，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都说的过去。可烙饼……这是用什么脑子想出来的？
　　慕染清了清嗓子：“听我把话说完嘛。刚才诸位也说了，道是天地规律，是冥冥之中指导凡人可为不可为，说白了就是规矩。人有了规矩，才能安定地活着，这点没错吧？”
　　一众点头。
　　“可老大人是凡人么？并不是。大人自小习道，到了如今这个年岁早已入了无矩之境界，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跳出条框规矩，也便是道。是以，老大人的道便是他生活中随意的规律，因为他的任何规律都不会超出道的范围也。这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罢。”
　　一众再点头，那个心直口快的又跳脚出来：“那这和烙饼有什么关系啊？”
　　“这位小道童，我是见过的。”慕染指向了服侍在老阁主身侧的小童，侃侃道：“一日午时，我在西山旁的饼摊买烙饼，正好看到这位道童也在。我之后随意与老板交谈了几句，听出这位道童每隔一日的午时必去饼摊买饼，风雨无阻。再看老大人身宽体胖，多半是油脂过多，所以道童这饼便是给老大人买的吧？”
　　慕染没好意思说，老头胡子上的饼渣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老大人隔一天买一张烙饼，这就是规律啊。”
　　“所以你说，烙饼及吾道？”老阁主眯缝起了眼睛，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慕染看着八九不离十，自己肯定能与什么内阁弟子挥手说再见了，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弟子拙见。”
　　“你错了。”老头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感觉是在为这个荒谬的理论憋笑，语气却十分严肃。
　　“烦请老大人指教，弟子哪里说错了？”
　　老头冷哼一声：“其实比起烙饼，老夫还是更爱葱油饼一点。”
　　“……”
　　（纯属玩笑话，莫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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