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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扬娜拉
从那天起,我每晚跟着爸妈出门散步,经过地下车库的时候,都会莫名心虚。
总觉得那里站着林雨申。而下一秒我们又会……
还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就这样回味了好多天,每天早晨睁开眼的一瞬间,每晚睡前的冥想,都会出现林雨申的脸。
以至于我疏忽了,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通过电话。
我们家的一日三餐时间非常有规律,晚餐总在六点开始,六点一刻结束(全家吃饭都巨快)。我父母有每晚出门打一个小时羽毛球的习惯,大约在晚七点到晚八点。奶奶房间里装了电视机,饭后就回房间躺床上看连续剧,一部大长今看了20多遍,还是没有厌倦。
原本,林雨申会在七点左右守在家里的座机旁等我的电话。但是那一日之后,我打过去的电话通通无人接听。
我担心过,焦虑过,把林雨申来我家的每一个细节和动作都在脑海里放映了n遍。
那天的她,说不上哪里比较奇怪。眼眸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诉说,最后却一言不发。
好在没几天就开学了。
我比以往任何一个学期都更期盼着去学校。
转眼就是报到,发教材的日子,我一大早兴冲冲来了教室。准备帮任课老师们把成箱的教材拆开,再分发到每一位同学手中。
春天蕴含着希望。春季学期开始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同学们其乐融融地围成团,聊着寒假里发生的趣事。
教室里人声鼎沸,林雨申的座位上没有人。
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随即自我安慰,她不过是起晚了。
老班进了教室,原本喧闹嘈杂的空间一下子静寂了下来。他环视了全班同学之后,正色道:“有一件事情要通知大家,林雨申同学转校了。……”
他还在说着什么,但是我听不清了。
我的脸变得煞白,手抖得不像是自己的。
老班的声音似乎很遥远。
周围的人群仿佛突兀地消失了。只余我一人在四面都是雪白墙壁的教室里待着。而那句话的回音在屋檐下震荡。
“林、雨、申、同、学、转、校、了。”
那一天的我知道,原来心真的会钝痛。
初中一年级的冬天,爷爷心脏病突发过世,是死别。幼稚的我眼巴巴地期盼着某天在路上遇到一个跟爷爷长得一样慈眉善目的老人,牵住我的手,对我说他回来了。就这样傻傻等了三年,爷爷没有如我所愿地回来。我才说服自己,爷爷是真的离开我了。
生离和死别,究竟哪一样更痛苦呢?没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只清楚一件事情,我不再幼稚,所以我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就确认——林雨申她不会回头找我了。
因为转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甩开我的手。
尽管我内心的某处已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崩坏了,然而周遭的一切并没有停止。
同学们的议论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
“我前几天还在第一百货撞见了林雨申和她爸妈。她跟我打了个招呼,也没说要走的事。”
“你说她能转校去哪里?我们这没有更好的高中了,除非去省城?”
“陆伽斌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孩子好惨。啧啧。”
陆伽斌是把林雨申的照片作为手机屏保的男生,属于文科班男生之中的清流。
《红楼梦》里头,贾宝玉成天混迹在大观园的女孩子堆里,也变得伤春悲秋,性格优柔。我虽喜欢宝玉这个人物,却也要客观公允地评判他。
文科班的男生也是一样,长期处于阴盛阳衰的环境里,渐渐变得爱八卦,有小性子,不磊落,也缺乏阳刚之气,是我极其讨厌的一类异性。
陆伽斌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定不知道,在心里,我当他是知己,故而剩下的两年高中生涯里,我刻意主动地和他越走越近,成了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我浑浑噩噩地从前桌手中接过新教材往后传递,反复做着机械的动作,像是一个麻木的工具人,没有了喜悲。
同桌戳一戳我的手肘:“顾唐,你知道林雨申转学去哪里了吗?”
她不是爱八卦的人,只是出于对同学的关心问出的话,我心里清楚。可我还是为自己回答不上这个问题感到了烦躁。
是啊,全世界都觉得我应该知道她的去向,可我的确不晓得。
“我不清楚。”我眨了眨眼睛,驱散了汹涌而至的泪意。
同桌是情商极高的人,听到我这样的回答,自是了然于心不便多问,就埋头开始在新课本上写上自己的大名了。
而我显然已经不记得还要写大名和包书皮。
同桌把自己的一摞课本收拾好之后,再来忙活我的这一叠。
于是到今天,收拾高中课本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上面,是同桌用她娟秀的字帮我写上的大名。
虽然在那时,我的内心已经支离破碎,每天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校园生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痛苦的根源,但是朋友们实实在在帮助了我。
到了中午,同桌体贴地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
我记得她原本是和一个理科班的女生同进同出,就问她有没有关系?
“啊,我刚才跟她发了短信,让她找舍友吃饭。因为我以后要陪我的同桌一块吃。”她冲我温暖地笑笑。
我再一次险些落了泪。
人在内心脆弱的时候,尤其容易被感动。
去食堂有两条路。从教学楼前方绕,会路过科技馆和学校人工湖中心的小花坛。
是我和林雨申晚自习下课后常常约会的两个隐蔽之处。
从教学楼后方绕,过后山的林荫小径去食堂,会看到那张梦里都常相见的青石板凳。
这个学校,点点滴滴,都是林雨申的痕迹。
我才明白,一个人想要消失不见,就如同钻进了蒲苇丛。我回望过去看到的是层层叠叠的蒲苇,而她却可以躲在暗处看我迷茫的眼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丧失了放声大笑和给他人讲笑话的能力,我不再是宿舍里的开心果了,可是好在,我没丢掉学习的本能。
第一堂语文课,老师提出了创意授课方法,将课前的5分钟留给同学们做演讲。任选一位你喜欢的作家,讲述他的生平故事,分析他的经典代表作,也可以像朋友一样,说说你对于作家本人性格的理解。
老师认为,阅读的最高境界,是在读完某人的书之后,想要跳进书里和对方亲切地握个手,甚至是激动地击个掌,再大声告诉对方:“朋友,我太喜欢你的文字了。我们一定是平行世界里的知音啊。”
我不算是班上语文成绩最好的学生,因为应试作文分总是差强人意。不料,老师选了我作为第一次演讲的学生。
我喜欢的作家太多了,一时竟不知该选谁。
晚自习下课,苏禾走到我座位旁边,神情很是凝重的样子。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可是我的心不让我朝着那个方向想。
苏禾支支吾吾了会儿,终于狠下心递出了那把悬在我心头的刀。
“这是林雨申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里面有一封信,还有笔记本。”
“咔嗒。”是那把刀重重落下的声音。我的手像是得了帕金森综合症,再次不受控制得抖成了筛子。
我知道总会有人告诉我这件事,也早该想到,那个人只可能是苏禾。
苏禾是林雨申的同桌,是我尽人皆知的好友。也是我们两人在这个班级唯一的纽带。
我当着苏禾的面把纸袋子打开,拆了信,快速浏览一遍文字,就强自镇定地对折信纸扔进了书包。
纸袋子里是林雨申写给我的信,和除夕夜我交给她的日记本。
脑袋里咣咣当当的,一直有东西在嗡嗡作响。也就是在这混沌之中,我想到了第二天一早演讲的人物和代表作。
芥川龙之介。《罗生门》。
他的名字和这部作品,就和我的心情一样,阴沉沉的。林雨申信中所说的“事实”无从求证,扑朔迷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像是一出“罗生门”。
我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教室里的人早已都走完了,再不回宿舍,就该到了学校熄灯的时间了。
可是,我又要怎么习惯没有林雨申的每一节晚自习下课呢?
我魂不守舍地走到半道,才发现苏禾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怎么了?”我问她。
“我妈妈来北门接我呀,你忘记啦。”她对我笑了笑。
是啊,又不是只有林雨申一个人会从北门回家。我在想些什么呢?
“也不完全是,我可以抄近道的。但我看你的样子有点担心,就跟着你走一段路,等你进了宿舍楼再自己走。”
“我没有事。我有很多朋友,不少她一个。”
“你不要耍酷了,我知道你很难受。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好的。”我终于没有再反驳。
那天晚上的宿舍夜谈,我没有参与,躲在被子里装睡。因为我一开口会有浓重的鼻音,暴露出自己正在哭泣的事实。
从记事起,我几乎不在他人面前落泪,也包括我的父母。
所以我哭泣的时候可以做到完全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肆虐。
咸涩的液体从脸上流淌进颈窝,再流淌进身体里。凉丝丝的,激起身上一阵阵的鸡皮疙瘩。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外边冷,心里边更是冷透了。
我很倔强,在心里暗暗跟自己起了誓,这个晚上,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林雨申的事流眼泪。
我不要做一个爱哭鬼,把悲愤转化成力量,追赶她吧。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不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领袖的诗里写:“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我们之间的天堑假使有10000步,我可以走出9999步,只要林雨申走最后的那一步就可以了。
尽管我不知道要用多少的时间,走怎么样的人生路才可以追赶上她,但是现下我唯一能做好的事情,就是好好学习,对吧。
我反复地跟自己说着这些话,迷迷糊糊到了天亮,没有一分钟进入深睡眠。
早自习结束之后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一夜没睡的我顶着黑眼圈站上了讲台。
身体很困倦,意识却格外清醒。我面带微笑,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甚至在讲到芥川龙之介自杀的结局时,都显得很轻松。
演讲获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语文老师眼中的欣赏之意甚浓,对于她的创意授课方法试验来说,开一个好头就相当于做了一次好的示范。相信其他同学也会认真准备,在课前展现出状态最好的演讲。
我走下讲台的时刻,悲哀地意识到,我从这一分钟起,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顾唐了。
我竟然学会了在那么多人面前掩饰情绪,表演出昂扬向上,朝气蓬勃的样子,明明我的心里布满了泥沼。
尽管前一天晚上我痛定思痛,决意要奋起直追。但是看不清前路的我,其实心里还有诸多无法在当时解锁的困惑啊。
林雨申的信并不长,所以我躲在被窝打着手电再细细读完一遍,就背了下来。
……
浦东,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
不好意思,我一直觉得我才是那个很勇敢的人,到头来却做了胆小鬼。
我实在是没办法当面和你说再见。
除夕夜跟你告别之后回了家,却没想到家里有一场暴风雨在等着我。
妈妈去给我的枕头底下放压岁钱,看到了我们之间来往的信件。她没什么文化,也看不大懂,就交给了我爸爸。
爸爸从字里行间推测出了你是女孩子,这让他很难堪,也无法告诉妈妈实情。在我回家之前,他联系了上海国际学校的校长朋友,商量把我转学过去的事。
我好庆幸,在信里对你的称呼都是浦东。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的专属昵称,那我还有希望保护好你。
说起来是不是很讽刺,我真的去了浦东。因为只有那样,爸爸才不会动用所有的关系,掘地三尺把你找出来,让你在这个学校身败名裂。
爸爸还说,如果我不去上海,到了18岁,就会考虑和我分家。
我到底是害怕的。没有爸爸的财富庇护,我一定什么都不是。
我不想对你撒谎。如果说我只是为了你选择离开,那我尚且可以原谅我自己。可是这个决定里,还包含了我的私心。
希望你能幸福。
你一定会遇到一个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你的人。
不像我,我是个懦弱的人,只是从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懦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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