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

　　那二人只死死盯着云听，一时之间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云听疑惑不已，小周一双眼似乎要瞪穿了他。云听试着再问：“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不是下山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呵，云公子这是嫌我们回来早了。”小周冷笑“云公子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云公子现在怕不是盆满钵满了吧？将我文山藏书楼里的医书流传出去，便是你想方设法想要再去藏书楼的原因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这一通指认来得突然，但以云听多年来和丁诗平的斗争经验来看，这定是又给他扣上什么罪名了。
　　“你就不要装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两本书册被小周丢在云听面前的地面上，一本正面朝下，另一本赫然摊开，那正是《百草》第五十七页的内容，字字句句，都如他这两日反复想要记到脑海里一般无二。云听难掩震惊，矮身蹲下，呆呆地翻着那书页。小周讥讽之声在他头顶响起，“云公子不要说没见过这个，市面上现在正热卖的，《百草》的完本。这两本是我们随意买的。燕栖院里还有五十几本，不要说我们带的钱不够，便是带了这文山全部的钱，能买断这唯一孤本在市面上流传吗？”
　　听到这里，云听终于明白这些人堵着自己一番质问是为了什么。原来是《百草》全本被人传了出去，他们觉得是他做的。
　　诚然，他倒是想这么做。一个对大家都有帮助的医术典籍，不流传于世治病救人，却躺在一个架子上蒙尘，不会觉得可惜么？他不只一次和路瑞之叹息过此事，换来的是师徒二人一并叹息不已。可他到底也不会不经主人同意就擅自做主将这书给传出去。他拿了丁诗宁的誊抄本，自己是誊抄了一份加深记忆。可他反复翻阅记忆后，昨夜便将自己誊抄的那一份给烧掉了。
　　这事难道与丁诗宁有关？
　　云听将地上的两本书拾起来，轻轻拍掉上面的雪。这样，他手里便有了三本书册。他恢复常色，道：“我大概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小周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将书偷出去流传出去的？你明明知道，我虽一直想再去一次藏书楼，可也一直没有机会再去。”
　　小周横眉冷对，气势不输，“你是没有正大光明再去过，可有没有偷偷摸摸去过，就不好说了。自然了，你也不傻，不会把原本偷走不还。这原本还好好躺在藏书楼里，副本却在满天飞！”
　　“那就更无法说明此事就是我所为了。此事，文兄是何态度？”云听道。
　　旁观许久，文华仁拧着眉，似痛心疾首。此刻被云听点名，他才勉为其难地开了口，“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谁都不想看到。云兄不愿承认，那云兄能不能给我们看看，你手上原本拿着的是什么书呢？”
　　云听愣了一瞬，那是什么，自然也是《百草》。可他没有下山，又哪里来的《百草》誊抄本呢？他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百口莫辩。见他怔忡，小周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云听手里的书，刷刷翻开，冷冷笑道：“这不就是证据？你没有下山，没有进过藏书楼，怎么会有这个？！”
　　“那是丁师妹……”，不错，那是丁诗宁眉飞色舞且兴致勃勃塞给他的。就这么一句话，此刻却像是一根鱼刺梗在云听喉咙，叫他却如何也吐不出来。他不得不怀疑，丁诗宁那日与他说，她是经过文华仁同意去藏书楼誊抄了《百草》，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因文山掌门正在闭关，文山如今是文华仁当家，而文华仁是出了名的翩翩君子，凡是都要师出有名叫人心服口服，绝不滥用私刑。如今云听还没认罪，他就将云听暂时关在了东院。
　　丁诗宁闻讯赶来已是一日之后。
　　虽然一个人在东院关了一整天，但这对云听而言，与平日里宅于院中足不出户没什么不同。这一盆脏水如今泼到云听身上，除了百口莫辩，他竟也没有觉得十分委屈。或许他在不知不觉中，在机缘巧合中的确看了人家不想让人看到的宝贝，他现在只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刚被关进东院时，云听就要求要见丁诗宁一面，小周给了他一记白眼，哐当两声便合了门。
　　丁诗宁来时，正是午饭后，云听撑着脑袋拉了把椅子在门前坐着打盹。他听门被打开，以为是来收拾碗筷的弟子，略微抬眼，才发现是面色有些苍白的丁诗宁。
　　丁诗宁向来气色红润，心情舒畅，云听很少见她会有一脸愁容，面色苍白的时候。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将云听包裹，他忽然觉得背有阵阵凉风袭来。他将衣领紧了紧，双手拢进袖子两步上前将丁诗宁迎进了屋子里。
　　云听从未对丁诗宁如此热情主动过，他迎到她的面前，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他虽未曾自诩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刚正不阿的角色，可当脏水泼到自己身上时，他还不是不能免俗急着要洗清。即使是他曾经婉拒过，装傻糊弄过的丁诗宁，他不还是要好言好语劝人家姑娘说实话么。
　　“你这脸色是怎么了？”二人并肩走进屋子里。云听见丁诗宁愁眉紧锁，便想着循循善诱，先开了口，他道：“我如今被关着，手边没有材料。前些日子，我倒是从《百草》上学了个调理气色的方子，这样，我改一改写给你，你出去自己配一副药补一补如何？”
　　“大师兄，你还说不是云听，他张口闭口的都是《百草》！”
　　“不要心急，再听听看。”院外后墙，正是文华仁带着小周二人在听墙角。这种行径，作为证人君子的文华仁向来是不齿的。可他耐不过小周的游说，他怕小周做出什么过分之事，便还是一道来了。
　　小周咬着牙，侧耳继续听。
　　丁诗宁跌坐在椅子上，她眼神躲闪，竟有些不敢看云听的眼睛。云听心下叹息，面前这个人，是琼山的门面，是丁诗平的宝贝妹妹，亦是文华仁的爱慕对象，她有身份，也有体面，她不是聂同心，他不能像对聂同心那样，用老父亲的口吻，不讲究方法，不摘挑语气，只要为她好，便什么都说，他不能。
　　云听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他闻声道：“你看你来了，也不说话。咱们这么大眼看小眼的，也不是一回事吧。你不想主动说，那我来问，你来答好了。我问你，那市面上流传着的《百草》是不是你的手笔？”
　　“怎么可能，自然不是我！”丁诗宁豁然抬头，一双眼紧逼着云听，急于证明。
　　“那你给我的《百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云听一鼓作气，他今日一定要知道丁诗宁的《百草》究竟是怎么来的。
　　院外听墙角的小周将耳朵贴得更紧了些，他眉头慢慢蹙起，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小周念念有词，“说什么呢？丁姑娘怎么也有《百草》？大师兄你……”
　　“知道的太多就不好了，小周，先睡一觉吧。”方才还想和自己最信赖，最崇拜的大师兄交流一下，下一瞬小周脖子上便爱了一记手刀，软软倒在了文华仁的臂弯。文华仁将他放倒在地上，又似不放心，在小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
　　“我……我……”丁诗宁眼神躲闪，手里紧紧攥着衣袖。她的确扯了个小谎，但真的没那么严重。她即想要成全云听阅读《百草》之心，又不想做文华仁不喜欢的事情，让自己在文华仁面前跌了分量。在得到文华仁同意后，她多此出入藏书楼，并自作主张，偷偷誊写了《百草》。
　　“我的……确没有得到文华仁的同意，誊抄《百草》是自作主张。可我真的只抄了这一份，等师兄看完，我本就打算烧掉的。师兄那份，也不必存着，毁了就是了。那市面上流传的，真的与我无关啊，云师兄你要相信我啊！”她改为抓着云听的衣袖，紧紧的，仿佛是要抓紧救命的稻草。云听看向她的眼神，也由温和急切转变为慈悲怜悯，若云听将她说出去，他们二人的处境皆不妙，不过是一个人担着成了两个人担着。丁诗宁着实不知，云听眼中的慈悲怜悯由何而生。
　　“你好糊涂啊。”半晌，云听才叹出这一句。仅仅是糊涂么，不，还有自以为是，还有骄傲自满，还有她想要在两个男人之间自由游走的那份莫名的自信。云听没有拂去她的手，眼下他要说服丁诗宁去文华仁面前坦白一切。在云听心中，一直有这么一个准则。一件事是谁所为，便是谁所为，便是方才对聂同心，他也是这么教的。他卷在这件事情里，该担的不会推脱一份，但不该他担的，他也不要给别人背锅。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好在流传出去事情，确不是你我二人所为。这样，你去跟文华仁和小周解释清楚。至少将我手里这本《百草》的来历给说清楚。”
　　不过片刻，丁诗宁再抬头已是泪水涟涟。她十分懊恼，哭道：“不能啊，云师兄，我不能说。我承认自己偷偷誊抄了《百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这只会，只会让大家以为我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子。只会让琼山丢尽脸面。”
　　“丁师妹，你是这么想的？”云听从未见过这样的丁诗宁，胆小、自私、因骄傲拉不下脸面、怕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跌价，一切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她自己。他向后退步，干脆果断地拂袖转身，不再去看丁诗宁。
　　“你变了。”半晌，云听自言自语似的挤出了这一句。丁诗宁变了，他不止一次这样觉得。她在文山待了一个多月，恐怕是被文华仁的百依百顺给迷昏了头。这样的感觉并非是因为丁诗宁眼中不再只以云听为中心，开始在乎文华仁的感受。若说先前只是隐隐觉得，如今丁诗宁的一番话，更是让云听深信不疑。
　　但她如此行事，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一想到此处，云听就觉得头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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