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之梦华

　　上元节，依礼朝臣是要入宫觐贺的，可李煜不想去，不想看到同殿为臣之人的目光，无论是同情还是嘲讽，那都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不想看到昔日臣工的愧态，那只会叫他更无地自容，是他令那些人变了节，弃了国；也，也不想看到那个人，若是还是那日那般的气焰指使，让他情何以堪？虽然现在就已经够不堪了。
　　“流珠，你可还记得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李煜回首对身后的女子问道。
　　女英封了郑国夫人，是要进宫去见帝后的，眼下陪在身边的是名唤流珠的宫人。是个聪慧的女子，而且和娥皇一样，擅弹琵琶，过去常侍在旁，对李煜娥皇昔日所做歌舞多有记忆。“记得的，国主。”
　　“别再叫国主了，”李煜看着刚挂上柳梢的银盘，月色如水只伤心，“是候爷。”
　　女子动了动嘴，终是没说什么，弹起了那首李煜极喜欢的琵琶曲，只是凄凄惨惨，不复当年的旖旎。
　　邀醉舞，邀醉舞，若真能醉舞一曲，倒也舒坦。可现在，却是想醉都醉不了。李煜大概是第一次讨厌自己的好酒量，“算了，别弹了。我出去走走，流珠，若是夫人回来了，让她别等我了。”
　　街上人潮熙熙，是李煜不曾见过的热闹。过去当皇子时，过这样的大节是要入宫和父皇母后一起过的，之后有娥皇，有女英。现在自己逛灯会，倒是无奈中的新奇。
　　脚步在一个小摊前放缓了，摊主抬起头来，见李煜衣衫华丽，热情的招呼，“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一盏河灯，今日上元节应该是要放灯祈愿的呀。”
　　琉璃色的荷花灯，承着晃动的烛花，映在李煜的瞳中，无限的放大。祈愿？祈了愿又如何？故国路漫漫，思归情依依，却是难成。
　　转身离开，顺着流动的人群一直走一直走，就被涌到了自己不认识的地方。
　　呵，居然是要在这里迷路了吗？自嘲的想着，就被撞了一下，站立不稳，向后倒了去。
　　原以为摔在地上会很痛，可没有。有人扶住了他，“没事吧？”
　　相对无言。
　　李煜是没想到堂堂大宋皇帝会出现在大街上，赵匡胤则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听说违命候身体不适没有入宫，他就早早退了席过来看看，正遇到李煜出门，就跟了一路。其实那日在大殿上多少是一时意气，怎么忍心真的叫他难堪呢？可是金口玉言，现在也已不能收回，赵匡胤是真的后悔。
　　“皇上，天色已晚，还请皇上早些回宫吧。”恭顺的不像是自己口里说出来的话。
　　赵匡胤沉默半饷，“朕若是自顾自的走了，你识得回去的路吗？”
　　李煜噎住，他确实不认得路，而且候府新成，周围知道的人也不多。
　　赵匡胤也不多言，竟然过来拉着他的手向前走去。开封的大街上，处处洋溢这喜庆的气氛，人人言笑千千，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衣装华贵的陌生男子，没有人知道那是当今的皇上和新来降的违命候。
　　此时此地，只是赵匡胤和李煜，如此而已。
　　“从嘉，”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叫着他。
　　李煜恍惚，从嘉，自己的名字，却有多久没听过了？从嘉，那是家里人的叫法，亲昵而真实。父皇母后都去了，现在，还有谁会这样的叫自己一声，从嘉。
　　仰头看过去，赵匡胤的眼睛里有流光溢动，不知是头顶的明月，还是心底的情愫。
　　候府周围空无一人，男人看着他，拥住他，在门前的阴影里。
　　“从嘉，我不是要叫你难堪，不是要羞辱你，只是，若不是这样，怎么叫那些对你有不忿之心的人气平？”
　　“从嘉，我会好好待你江南百姓，昔日旧臣僚属，李氏宗族的，你不要担心了。”
　　“从嘉，我很想你。”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使一坛美酒变得醇厚甘洌，闻香醉人。赵匡胤的感情却不是酒，那是一株寄生的藤蔓，在看不到的地方破芽疯长，狠狠的缠绕着赵匡胤的心，让他每在寂静时分无人之处，思漫沧海想断天涯。
　　李从嘉想哭，可他只是把头埋在男人的胸膛，没有开口。该不该相信？信了如何，不信又如何？其实有什么区别，反正他早已沉在水底，注定要与草藻一同腐朽。
　　赵匡胤，我恨你，你知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句话我就不再怪你？为什么你一句话我就想要忘记先前的种种？为什么你一句话我就万劫不复？
　　北国的冬天那么冷，冷得我身心俱寒，可是，你的怀抱那么温暖，叫我怎么舍得？
　　意难忘，爱难断，恨难平。
　　男人不知道，他只是抱着李煜，好像可以就这么永远的拥抱在一起，再不分开。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李煜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年”字落下，正搁下笔，就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是女英，“侯爷，宫里来了人了。”
　　李煜微微惊了一下，正要跪下接旨，却被来人扶住了，“违命侯不必下跪，此为皇上私赠，并非圣旨。”来的是赵匡胤的贴身内侍王继恩。
　　一盏精美的荷花灯，琉璃的青色，安安静静的躺在深褚色的盒子里。
　　旁边的盘子里是一件外衣，丝绢质地，柔软的滑过李煜的指尖，凝出隐约可见的碧色。
　　“皇上说了，过些日子就是二月二龙抬头了。那日，要在御苑请朝中的各位大人踏青，还望侯爷那日莫要缺席。”王继恩压低了声音，对李煜道。
　　一欠身的功夫，下阙也有了。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注：文中词名《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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