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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容予
听见宫人大声宣布“潇贵妃薨逝”的时候,我和一众太医跪在漪兰殿外,因我没有官职,只能在最末尾的角落里待着。
自那日深夜交谈后,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后来听说,三公主被指婚给了吴将军,她与皇上大吵了一架。她有多宠爱三公主,宫中人人皆知。再后来,听说她与皇上和好了,皇上每每下朝都会去漪兰殿。
前几日我借着看诊的由头过来看过她,她看起来很不好。哪怕脉象上看不出什么,她的眼睛里早就失去了生气。其实我明白,对她来说任何补药都没用。
在仔细叮嘱小春后,我本打算起身离开,她叫住了我。声音似往日温软却带着浓浓的疲惫,她说:“谢谢你呀。”
“娘娘言重了,这是容予应做的,娘娘要好好保重身体。”我朝她行礼,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我害怕泄露自己的情绪。我知道她很聪明,一眼便能看穿旁人的心思,我在她眼中无所遁形。
其实我很想伸手抱抱她,可是不可以。想要伸出的手,被我放了下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皇上,嫉妒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同她在一起,可以毫不避讳地牵手,拥抱,亲近。也怨皇上不懂珍惜,这样好的姑娘,他怎么舍得惹她生气。
我也时常厌恶我自己,因为我对她,对皇帝的妃子产生了不该有的绮念。
因为我这副异于常人的外貌,常常会被当作妖异。幼时常被周围的孩子欺负,会被大人们非议,没有书塾愿意收我,只有父亲和母亲愿意接纳我。后来母亲去世,我的身边便只剩下父亲。也幸亏有父亲,没人教导我读书写字,他便亲自教,还手把手教我医术。
他们说,是因为我,母亲才去世的。
他们说,我是妖怪。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生身父母才抛弃了我。谁会愿意留一个妖怪在身边呢?
后来我的医术大有进步,父亲很是欣慰。他问我愿不愿意进宫,做他的助手。我自然是愿意的,皇宫里会存放更多的珍贵古籍,对我的医术也大有裨益。
宫里的人和外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会因为我的样貌而畏惧我。后来我的医术已经格外出色,甚至宫里的那些太医都已经比不上我了。也许是我太想要获得旁人的认可,也许是我从来不懂得拒绝。他们总是会将看诊的任务退给我,比如一些脾气不好的妃嫔。
我倒是无所谓,就当做是磨炼自己的技艺了。
有时候太医院忙不过,我会被拉来凑数。遇见她的那天,正好太医院有资历的太医都去建章宫给太后看诊了。她的宫女没办法只能委托我前去。
或许因为我是外男,她对我表现的很是戒备。
如往常一般,我切完脉,开好药方,将注意事项和禁忌详实说与她的宫女听,然后施礼告退。
我本以为以后再难有机会见到她,便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在几个月之后,我再次看见了她,并且是在太医院。太医院与后宫相去甚远,后妃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我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已是深夜,外面下起了大雪。我刚进门,便看见正往外走的她,她也看见了我。我朝她行了一礼,便打算进屋,没想到她叫住了我。
太医院里挂起的灯笼将黑夜照亮,她在橘黄色的光下,朝我温和微笑,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厌恶。
这般大着胆子直视后妃已是不敬,我连忙低下头,不再直视她的眼睛。
而后我经常能在太医院看到她,她大部分时间是在看医书,偶尔会来问我问题。她似乎并不害怕我。我想她这些天都在太医院逗留,应该早就听说过我的传言。甚至那天第一次在太医院遇见的时候,我有听见有人对她说起这些事情。
我也将自己的困惑问了出来。
“本宫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容公子只是外貌异于常人,其他与常人并无不同,本宫为什么要害怕?”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秀美的面庞上泛着温和的笑容,水润的杏眸微弯,阳光融化在眼眸中。
说不高兴,那是假的。
她与父亲是唯二不会将我当做怪物的人,在往后的相处中,我发现她与表面上的娴静不同,她其实是个活泼又爱笑的姑娘,她甚至比我还要小几岁。
人心总是贪婪的,我害怕四周传出流言蜚语,却又期待她能常来太医院,希望她能陪我说说话。她是个美好的姑娘,让人想要将世间所有的珍宝捧至她面前。
我没有什么珍宝可以送给她,只能将我认为漂亮的,好的东西送给她。夏日清凉解暑的薄荷茶,清甜解腻的茉莉花茶,秋日里一片形状完美的银杏叶……
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比起皇上赏赐于她的珍玩,完全不值一提。
但是每次她都很开心的收下了,她说这叫礼轻情意重。我知道,她只是把我当做朋友。虽然有些难过,但是我很高兴她能收下我的礼物。
后来她愈发得皇上宠爱,不久便传来她有了身孕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我一点也不想她为皇上诞下子嗣。
父亲似乎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对此,他只是看着我叹气,告诫我不要痴心妄想。
我当然知道,可感情这种事情不是说抑制便能轻松抑制的。再次见到她,是在传出她有孕这个消息的一个月之后。本来孕妇不该劳累过度,从后宫到太医院的距离可不是一步两步。
真是个任性的小姑娘。
即便我对她仔细叮嘱,讲清其中的利害,她还是会不听劝阻。但我还是很高兴,她能来这里。
我不是个擅长隐藏自己心情的人,哪怕我自觉自己隐瞒的很好,但她还是一眼能看穿。她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高,出声询问。
我心中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最终都只是在喉头滚了滚,然后咽了下去。
“娘娘可是……真心想有孕的?”我问。
我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回答,我自己心知肚明,我甚至开始在心中暗自期许。
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晦暗不明,我感觉自己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在她眼中无处遁形。
“容公子此话到让本宫有些糊涂。对后妃来说,为天家开枝散叶乃是职责,有子嗣傍身也是一种慰藉,所以……”她轻轻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语气平静地说出了我想要的答案。
哪怕她是骗我的。
自那日之后,她似乎将我的叮嘱听进去了,在自己的寝宫安心养胎。直到她即将临盆的那段时间,宫中突然谣言四起,说她欺凌宫人,有人经过她寝宫时听到里面传来宫人的惨叫声,令人胆寒。
可我知道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她对我这样的异类都能温柔以待,也从未见她斥责身边的宫人,偶尔听其他太医提起这位潇贵嫔娘娘,都是称赞她宅心仁厚。
但是皇上还是禁了她的足。
我想她一定很难过,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做,却要遭受此等无妄之灾,还要被自己的夫君惩罚。
终于到了她生产之日,听说那天皇上着急地闯进了她的寝宫,似乎很担心她。宫中人人都自传颂皇上与潇贵嫔伉俪情深,我听着这个传言,心中不是滋味。
明明当初惩罚她的是皇上,如今只是因为这件事便能被人称颂。
她生下了一位小公主,虽不是小皇子,但她仿佛丝毫不在意。初为人母的她对这第一个孩子十分珍爱。每次去给她看诊,都能看见她很有耐心地陪小公主说话玩耍。
有时候见我来,她还会抱着三公主,试图教会她叫我。
她本就体格就不算强健,为了生下这个孩子,耗费了她大半的精力,让她看起来十分憔悴。每次看到她蜡黄的脸和眼底的乌青,我都觉得心疼。
但我除了细心帮她调理身体,连宽慰她也做不到。
一天深夜,突然传出她身边的宫人给她下了毁容药的消息,所幸并未成功,我很担心她的安危,本想亲自前往查看,有太医已经去了。
而我只能在太医院干着急,如果我能一直在她身边,是不是就能随时保护她了。
皇上处置了下毒的宫女,也查出了背后指使的人,但他只罚了对方禁足半年。一个女子的容貌何其重要,尤其还是后宫妃子,可皇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皇上依旧很宠爱她,首饰衣裳,珍玩补品,流水一样地送进她的宫里,可他还有那么多妃嫔需要雨露均沾。
她偶尔会在深夜时分造访太医院,但大多数时间只是坐在窗边发呆。我问过她为何总是这个时间过来,她说,宫里这么多地方,只有太医院还亮着灯,人也多,热闹。
后来有一年除夕,我本想跟随父亲回府团年,但太医院的人将手头的工作都推给了我,我也不好拒绝,便留下来值守。在给各宫派发滋补药品。
正好经过金銮殿,那时宴会刚刚散去,参加宴会的宾客陆陆续续地散去,我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台阶上望着夜空燃放的烟花发呆的她。
正巧她也看见了我,视线交错的那瞬间,有烟花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她的脸庞,她看着我笑了笑。我朝她躬身行礼,而她走下阶梯,停在距离我两步远的地方。
我们互相寒暄完,我本该就此离开了,这里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人嚼舌根。但她却邀请我去她宫中坐坐,但是一个妃子邀请一个连太医都不是的男子去自己的寝宫,多少不合规矩,尽管她并无其他的意思,也只是想要感谢我平日里对她的关照。
我其实很高兴她能邀请我,但是我不能这样做。
如果……没有如果。
后来我确实去了她寝宫派发滋补之物,只是皇上比我早到一步,在宫殿门口,我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扇没有关上的窗。皇上拽着她的手腕,两人状似亲密地挨坐在一起。
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松了一口气,还好皇上没有看到我。没有造成误会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伴随着她的位份越来越高,针对她的迫害也越来越多。所幸,她没事。我不能帮上她什么,只能事后为她送一份补品过去。
父亲年事已高,准备告老还乡,他问我愿不愿意陪他一起走。
我犹豫了。父亲叹了口气,他说我本可以在宫外觅得一份好姻缘,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明知道没有结果。
可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钻牛角尖,认准一个人就不会松手,哪怕不会有任何结果。她在这宫里太孤单了,我不想让她一个人。
可她还是决定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天,我在太医院门口再次遇见了她。她又有了身孕,依旧没有遵照医嘱,又走了这么远。
我叹了口气,只能将她迎进太医院,为她盖上毛毯,奉上热茶。她的心情似乎并不好,但我从来都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忽然,她问起我如果没有学医会做什么。
我并未想过这些问题,只是觉得这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如果,所以也未曾去考虑过。我倒是有点好奇她的答案。
“如果没入宫,我应该早已嫁作人妇,一辈子都在后宅相夫教子。”她思索片刻,道。
“您……难道就没有想过其他可能吗?”我试探着问道,“比如,和心爱之人……结为连理?”
“我不认为自己能遇上什么心爱的人,本就万中无一的事,我不可能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她从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手心把玩,轻而易举地将我的话堵了回去,“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放低期望,将来也能好过些。”
“不过如今入了宫,也就不用考虑这些事情。”她将棋子扔回了棋盒,捧起茶杯喝了口热茶,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她抿了抿唇,微笑道:“虽然我没可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但我依然希望你能遇到,容予,如果你以后与心爱的人结为连理,可以一定要好好待她。”
“那在下只能谨遵娘娘之命了……定不负她。”可是我今生想要迎娶的妻子唯她一人。
她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蠢也听得明白。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陪在她身边,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我不得不放下太医院的事务,回家陪他最后一程。我真的很害怕父亲离开我,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的人,是将我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恩人。
可人终有一死,我已经在宫中见证过许多人离世了,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害怕这些事情了。
可是终究还是到了那一天,父亲临终前,却拉着我的手说起了我的身世。他说他本想将这些事情一起带进土里的,但是他觉得我已经长大成人,也有知晓自己身世的权力。
他说,我其实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因为我的母妃出身胡族,被视为蛮夷,然而先帝曾专宠于其,有人欲处之而后快。而他当时奉命行事,在我母妃生产时做了手脚,可不知为何母亡子留。
他说他心有所愧,无法下手,未能斩草除根,这才将我收为养子。
可是现在告诉我有什么用呢?是让我不必为他的死感到难过吗?就算我现在知道自己是个皇子又怎样。
还未等我说些什么,父亲便没了声息,已然驾鹤西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一直瞒下去不好吗?但是没人能告诉答案了,我再次失去了一个对我爱护有加的亲人。
即便我现在成了皇子又如何,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是个祸害,皇上是不会留一个随时会威胁到他的人在世上,我从来没忘记他是怎么坐上皇位的。
家中已没人会等我了,我索性回到了皇宫,我想陪在她身边。
之后,她一路高升,直到贵妃。我本以为她会一直安稳地走下去,我也在皇宫默默陪伴了十几年。直到皇上将三公主指婚给了吴将军,对于公主来说,这本是常事。
但是那位吴将军比三公主大了整整二十岁。
她很难过,却无可奈何。三公主对她来说,就是她的命。现在皇上,她的夫君亲手夺走了她的命。
公主出嫁之后,她便再没有同皇上说过一句话,而她本人就如同失去了养分的花朵,肉眼可见地渐渐枯萎。哪怕三公主回宫说自己过得很好,吴将军待她也很好。
她看起来很高兴,只是看起来。她原谅了皇上,也不再故意冷落他。但是她更像是将一切都放下了,包括活着的意义。
我曾远远见过她一面,她比以前更加瘦弱了,以前总听闻她的歌舞和琴技乃宫中一绝,连司乐坊的乐师和舞姬们都对她颇为赞赏,只可惜我无缘得见。现在,她不再跳舞,也不再抚琴,她失去了所有的兴致。
可我什么也做不到,无法拥抱,连呼唤她名字的权力都没有。
三公主离宫之后,她总是会陷入昏睡,太医们都没有办法。我曾去为她诊过脉,我看着那双往日里充满神采的杏眸变得死气沉沉,而我束手无策。
她一日比一日衰弱,直到今日,宫里传出她去世的消息。
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这世上会对我好的最后一人最终也抛下了我。
我再次成了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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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篇番外。
因为从正文到番外都是第一人称,所以我有点担心会混在一起,我有努力写出差别。
本章BGM《时间洪流》
刷《周生如故》剪辑视频听到的歌全用在番外上了_(:з」∠)_
上一篇番外的《寻常歌》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