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羁绊

　　夜里，零点的钟声敲响。

　　深睡的泽修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头大汗。

　　他睡着了，可好像又没完全睡着。

　　朦胧的意识里记忆翻涌。

　　夕阳西下的教堂，锈迹斑斑的十字架，破碎的天使花窗，血泊里的红地毯，神台前的尸山，断裂的肢体在夕阳下留下的阴影......

　　一幕幕不断在他脑海里重现。

　　他以第一视角的身份不断在那地狱般的场景里游荡，呼吸的都满是血腥。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揽进一个宽阔的胸膛里，脑袋里也涌进一股安抚的暖流。

　　那地狱般的场景逐渐远去，他安心地沉沉睡去。

　　叮铃……叮铃……

　　黑暗中，清脆悦耳的马铃从远处慢慢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马蹄很有节奏的嘚嘚声。

　　阳光的暖意拂过身体，微风携着青草的香味掠过鼻尖，树叶声也在头顶沙沙响起。

　　泽修觉得自己好像躺在阳光下的草坪上，无比恬静舒适。

　　忽然马儿嘶鸣着停下脚步，铃铛也发出惊慌，风更是吹来一个人跳下马车的声音。

　　那人轻踩着小草慢慢靠近泽修，带起嘎吱嘎吱的细微响动。

　　很快，泽修头顶的阳光被阻隔，投下一片冰凉的阴影。

　　他不觉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紫色眼眸。

　　“你是上帝赐给我的天使吗？”

　　那个拥有紫色眼睛的人喜出望外，微微一笑，散发出阳光般的和熙与温暖，然后他伸手抱起泽修。

　　泽修融化在这笑意里，闭上眼任他抱起，也享受着这阳光沐浴到脸上的感觉。

　　等再睁开眼时，他从裹在头上的衣服缝隙里看到前方有一座破旧的教堂。

　　教堂的外漆已经被雨水冲刷地掉色，门楣顶端竖着一个色彩暗淡的十字架。

　　爬山虎覆盖着教堂的墙面，根茎一直延伸到十字架的底部。破损的彩色玻璃窗上印绘着缺胳膊少腿的天使，看起来有些好笑。

　　“我们到家了，孩子。”

　　泽修头顶传来笑意，声音的主人抱着他推开了教堂的大门。

　　不同于外面空气中飘散着的那股墙体腐烂的味道，门里扑面而来一股好闻的面包香味。

　　泽修精神一振，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哦！康拉德神父您终于回来了！这群顽皮的臭小子实在太让我头疼了！一直偷吃面包！”

　　教堂里，高高举着面包篮的女人发出苦恼叹息，一群衣着破旧的孩子围着她，蹦跳着想要去够面包篮。

　　见泽修他们进来，孩子们立刻收回手，摆出一副乖巧的姿态，然后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

　　“才不是呢！神父，你听我说！是面包掉到地上了，我捡起来的！不是我偷吃的！”

　　“你就是偷吃的！撒谎精！我们都看到了！你趁着莱娜转身烤面包偷偷把手伸向面包！”

　　“我们不和你玩了！撒谎精！偷吃鬼！说好等神父回来一起吃的！”

　　“我没有！这块真的是我在地上发现的！我是把手伸向了面包！我太饿了，可是我想到神父还没回来，我就放弃了。我没偷！神父你相信我！”

　　抱着泽修的人走近那些孩子，轻笑说：“好了好了，孩子们，我相信你们没偷吃。莱娜，下次不要让孩子们等我了，他们饿了就先吃吧。”

　　名为莱娜的女人把面包篮放上桌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哦！神父你可冤枉我了！我有让他们先吃的，不过孩子们嚷嚷着一定要等你回来一起吃。我只是个可怜的女佣，我可犟不过他们。”

　　但她忽然顿住了，然后惊呼起来：“哦！我的上帝！神父您抱着的是什么？您不会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吧！咱们教堂已经要揭不开锅了！”

　　神父没有因为女人的抱怨生气，反而柔声笑道：“莱娜，他是上帝的恩赐。”

　　这时孩子们也注意到了泽修，他们吵吵闹闹地围了上来，就像一群小麻雀。

　　泽修在衣服缝隙里看到那些五六岁的孩子掂着脚，大睁着好奇的眼睛，你争我抢地朝衣服缝隙里张望。

　　“好吧！神父，每个孩子对你来说都是上帝的恩赐！”莱娜幽怨地说，“我只希望他不是个在我做饭时捣乱的臭小子。”

　　衣服被拉下，光线亮的让泽修不适地闭上眼睛，接着他就听到莱娜和孩子们的惊呼。

　　“哦！我的上帝！这真的是个天使！”莱娜喊道。

　　泽修睁开眼睛，再次对视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紫色眼睛。

　　那是个年轻的神父，白发紫眸，身前挂着一枚老旧的十字架。

　　神父慈爱地注视着他，颇为感叹：“是啊，他是个真正的天使。”

　　“天使好美！”

　　孩子们踮起脚，满眼好奇地趴上神父的手臂，打量泽修。

　　“可是他为什么比玻璃窗上的要小这么多，比我还小！我只有五岁，天使比我还小。”

　　“他的眼睛好漂亮！像画里的绿宝石！”

　　更有孩子一蹦一跳地向泽修发问：“天使天使，你从天堂来吗？你听到我每天的祷告了吗？”

　　“天使！天使！我妈妈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回家？”

　　“天使！天使......”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着泽修，争先恐后地向他问一些奇怪的问题，让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了孩子们，”

　　神父体贴地打断孩子，“你们太热情了，会吓到我们的小天使。”

　　他又微笑着看向泽修，“从今天开始天使就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不如让我们先问问天使叫什么名字吧。”

　　“对！”孩子们全都睁大眼睛，期待地望向泽修，“你叫什么名字呀！”

　　泽修被这些眼神注视地有些不知所措，可这群孩子全都静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满眼期待。

　　许久，泽修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发出两个音节：“……泽……修”

　　“泽修？泽修！天使叫泽修！”

　　孩子们欢呼雀跃，一个通知一个，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全都高兴起来。

　　更是有些孩子拿起一小块面包，举到他面前，对他发出邀请：“泽修，一起吃面包吧。”

　　泽修看了看神父，在神父鼓励的眼神下，接过那块面包，而那群孩子也一齐朝他露出微笑。

　　可就在这时，孩子们的脸和整个教堂突然扭曲起来，更变得模糊。

　　等再清晰时，泽修发现他蜷缩着身子，抱着双腿，靠在大树下，而他的身体似乎比之前要大了些。

　　不远处是教堂的后门，门前一群孩子围在一起做游戏，他们欢声笑语，嬉戏打闹。

　　泽修看着他们，觉得心里有些酸楚，这时身旁传来康拉德神父柔和的嗓音。

　　“怎么自己坐在这，不和大家一起玩？”

　　泽修听到自己发出奶气的啜泣声喊道：“疼。”

　　“哪里疼？”神父蹲到他面前，检查他的身体，“他们欺负你了吗？”

　　泽修啜泣着摇摇头，“大家拉我一起玩，可一碰到他们的手，我就觉得脑袋好疼。脑子里好像有阿米的声音，她不停地在哭，说她想爸爸妈妈，想回家，然后身上也开始疼......”

　　泽修用自己纤细的胳膊紧紧抱住自己，把头埋进腿弯里，啜泣着说：“好疼，疼得好像头和身体要裂开一样。”

　　神父心疼地把他抱进怀里，“这样呢，泽修感觉疼吗？”

　　泽修一边啜泣，一边摇了摇头。

　　神父摸了摸他的头，安抚地轻拍他的背。

　　过了好半响，神父突然说：“泽修，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疼吗？”

　　泽修摇了摇头。

　　神父答道：“那是因为，在上帝创造天使的最初，他想让天使怜悯世人所受的苦难、帮助世人消除经历的痛苦。可后来上帝发现，天使虽然具有帮助他人的心，可他们却感受不到世人为什么而痛苦，故而就不能准确地帮助世人消除痛苦。于是上帝决定，让天使们有强烈的痛感。这样天使每接触一个人，他就能体会到那人所有的痛。天使同感身受，就知道如何帮那人度过苦难了。”

　　泽修听完，揪紧神父的衣服，啜泣着把脸埋进神父怀里，“可那样天使怎么办，他也很痛啊！”

　　神父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惆怅地望向天空，“是啊，那天使怎么办呢，他也很痛啊。”

　　泽修呜咽起来：“神父，不要这样对待天使。天使好痛！”

　　神父赶紧扶起泽修，擦了擦泽修的泪水，“别急，泽修，故事还没结束呢。后来啊，天使就去找了上帝，他就把他的痛苦告诉了上帝。那上帝也不忍心他那样痛苦啊，就给了他一样可以驱除痛苦的东西。”

　　“什么东西？”泽修抽着鼻子，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

　　“泽修想知道吗？”神父神秘一笑。

　　泽修用力地点点头。

　　画面忽然再次模糊，但很快泽修就听到四周响起了嘈杂的吆喝声，他仿佛来到了一个集市。

　　“康拉德神父，您好啊！今天要买点什么？”

　　神父的声音再度从泽修头顶传来，“今天要买点特殊的东西。”

　　“神父今天只带着小天使一个，看来是要给小天使买东西啊！”

　　神父轻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是啊，今天给小天使买东西。”

　　“康拉德神父，上次让莱娜带回去的面包还可口吗？”

　　“我前些天听莱娜抱怨说教堂又漏雨了，大伙儿，咱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去把教堂修一修啊！”

　　“是啊，伙计们，教堂得修修了，上次修还是一年多前呢。别进着雨，让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着凉了。他们已经没了爸妈，要是连教堂这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了，那该多可怜啊！咱们镇上的大家虽然都很穷，但相互帮衬着些，还是能给他们拉扯大的……”

　　“对了神父，今天一定要带点肉回去，就算为了孩子们，您今天也不要拒绝大家！”

　　“来来来，都让开点！听说神父来了，康拉德神父在哪！神父神父！你在这！我找你好半天了！今天不管怎么着，你都得把这些蔬菜带回去，不然就是不给我老奥丁面子！当初我老伴和小儿子病死，是您不要报酬地为他们做祷告。我老奥丁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这蔬菜不值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明天我还是会塞给莱娜的！”

　　“是啊神父！您帮了我们很多回，也让我们帮帮您，不然我们都会过意不去的！”

　　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泽修静静地抱着神父的脖子，看神父笑着和集市上的人们聊着天打着招呼，然后被硬塞下一大篮子食物。

　　卖手套的大叔笑眯眯地捏了捏泽修的脸，“小天使也长大了不少啊，才到教堂的时候只有三岁多吧，现在应该快有五岁了。”

　　泽修本想给大叔回一个微笑，可不知怎的，脸颊一碰到大叔的手，眼前却突然闪过一个悲伤的画面。

　　画面里，大叔醉醺醺地坐在地上，一边拿着酒瓶，一边对着一个女人的照片痛哭流涕。

　　泽修看着这画面，只觉得心脏处一阵刺痛，身体也跟着冒出千万只蚂蚁在啃咬一般的疼。

　　他不知所措地呜咽一声，紧紧抱住神父，抽泣着把脸埋进了神父的脖颈里。

　　“哎呦，这是怎么了？”大叔收回手，纳闷地挠了挠头。

　　“别是你把小天使给捏疼了。”旁边有人说道，“你个没轻没重的。”

　　大叔一脸郁闷，“怎么会，我都没使劲……”

　　神父放下篮子，拍了拍泽修的背，安抚大叔说：“没事，泽修身体本来就不太舒服。”

　　“哎呦，那真是我的错了，我不知道这孩子……实在抱歉。”

　　大叔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从怀里掏出了一副极其漂亮的小手套放进篮子里。

　　“这幅手套就当我的赔礼，从皇都昼阳买来的，本来给我儿子的，神父一定要收下……”

　　神父拒绝无果，只好收下手套抱着泽修继续前进。

　　“上帝他啊，没有直接把那驱除痛苦的东西交给天使，而是告诉天使那个东西什么样，然后让天使自己去找......”

　　神父顿了顿，“上帝告诉天使，只有自己找到，那样东西才能真的驱除痛苦，所以泽修，你得自己把那东西找出来。”

　　泽修看着手上的小手套，追问道：“那东西是什么样的？”

　　神父笑笑说：“那样东西圆圆的，和泽修的手掌差不多大。颜色是金黄透明的，像琥珀一样，但它的内部凝固的是一朵小花，而不是昆虫。”

　　“在哪能找到它？”

　　“就在这个集市里。”

　　于是神父牵着泽修，陪泽修在集市里走了很久，也找了很久，最终泽修停在了一家甜饼店前。

　　泽修伸出带有手套的小手，和橱窗里那个金黄透明的甜饼对比了一下，脸上渐渐露出兴奋的笑容。

　　他激动地回头，得到了神父肯定的微笑。

　　“康拉德神父您来了！”

　　橱窗后，笑容憨厚的胖老板探出头来，拍了拍橱窗，“新鲜出炉的蜜燃，祖传手艺！咱琥珀镇的特产！就算拿去皇都卖，也一定不比那些奶油蛋糕差，我敢打包票！神父来一块尝尝？”

　　神父微笑着看向泽修，“泽修，要尝尝吗？”

　　“哎呦，这就是教堂的小天使吗？”

　　胖老板好奇地趴到橱柜上，探出半个身子，“早就听说神父收养了一个小天使，大伙都说像极了真正的天使，我还不信。这亲眼见着，果然是真的！太像了！看来他是上帝派来继承神父衣钵的呀！”

　　神父哈哈一笑：“严重了，我倒是希望他不那么像天使才好。”

　　“哈？”胖老板愣了愣。

　　这时泽修把手套摘了下来，掂着脚把手套放到橱柜上说：“请问用这个换一块蜜燃，可以吗？”

　　胖老板再次发愣，抬头看了看神父，又看了看泽修，半天没反应过来。

　　见胖老板沉默，泽修失落地低下头，忧伤地望向橱窗里的蜜燃。

　　他知道买东西要用金币，这个教堂里的大孩子们告诉过他，可他没有金币。大孩子们还告诉他，如果没有金币，就要用自己最宝贵、最值钱的东西去交换。

　　他没什么宝贵的东西，他的衣服破破烂烂，应该不值钱，只有这双手套是大叔送给他的，大叔说是在皇都买的，很贵。

　　但很显然老板不想交换。

　　“哦！原来是交换的意思啊，给我说愣住了。诺。”

　　一块香喷喷的蜜燃突然递到泽修面前，他诧异地抬起头，只见胖老板笑眯眯地把蜜燃往他面前凑了凑，示意他接过去。

　　“小天使想吃蜜燃直说嘛，下次想吃直接来找我，管饱哈哈。”胖老板说。

　　泽修后退了一步，没有接蜜燃，“可我没有金币可以买。”

　　“不要金币，送给你吃的！”胖老板说，“就当是见面礼，神父也同意了。”

　　胖老板说着走出橱柜，把蜜燃塞进泽修手里，憨厚地笑道：“就当我向你祈祷的礼钱。天使你可得保佑我发大财啊。”

　　泽修不知所措地拿着蜜燃，回头看了看神父，在得到神父允许的微笑后，他接下了蜜燃，朝胖老板笑着说了句谢谢。

　　夕阳西下的时候，神父抱着吃完蜜燃的泽修开始往教堂走。

　　橘红色的地平线上他们两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身体还疼吗？”神父问道。

　　泽修抱紧神父的脖子，摇了摇头。

　　“以后如果泽修还疼，我们就去吃蜜燃好不好？”神父说。

　　“嗯。”

　　泽修回想起蜜燃的味道，只觉得甜得仿佛把心里的痛苦全都驱走了。

　　神父微微一笑，“我们快到家了，莱娜他们一定等急了。”

　　教堂近在眼前，夕阳把老旧的教堂映照的格外残破。

　　那门楣上的十字架锈迹斑斑，一边印上了夕阳的深红色，一边被黑暗的阴影笼罩，渐渐地它的边缘好像开始融化，红色的那边交融淌下，慢慢摊成一潭血色，笼罩住了教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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