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戏

　　第二日，清欢早早便起了，唤了蓁蓁看院子，拉着可儿和倚衡去凤鸣宫向帝后请安。清欢前日进宫时乘了轿子，对帝宫的感受并不真切，今日离了轿子，才发觉帝宫之大。几人从他们那破败的小院出来，愣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人才渐渐多了起来。原本清欢对她那个远离人烟的破落小院子没有多少不满，但看了这一路高宫大院后，不由得渲染出一种原来我这么可怜的薄薄凄凉感。
　　三人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面前出现了一幢比刚刚经过的所有的宫苑都要雄伟端庄的宫殿。这宫殿顶部铺着金黄色的琉璃瓦，飞檐上的“五脊六兽”极为精致、活灵活现，墙壁刷成朱红色，每一根梁柱都细细地或描绘或雕刻上了腾飞的凤凰，宫殿大门的正上方悬了一块玄色金边的匾额，上面用金砂书了“凤鸣宫”三个端端正正的楷字。清欢小心翼翼地心中震撼了半晌，不愧为帝后的寝宫，这端的大手笔，若不是进了帝宫，怕是毕生都无缘得见。
　　清欢到达凤鸣宫时，时辰尚早，四周除了一些打扫收拾的宫婢太监，尚无一个妃嫔。一个打扫到他们脚边的小婢上下打量了她半晌，目光瞥到倚衡，脸红了红，冲他们努了努嘴，“那边候着吧。”清欢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暗暗叹了口气。
　　三人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其他妃嫔才或步行或乘了软轿三三俩俩到来，清欢暗暗数了数，加上她也才十个出头，原来话本子中的后妃三千也是骗人的。
　　清欢谨守着倚衡低调的教诲，默默地站在人群的外缘，低着头一言不发，却突然身边响起了一个柔柔的声音，“妹妹可是新入宫的清妃娘娘吧。”清欢闻言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衣的秀丽女子微笑地看着她，这女子看着和倚衡差不多的年纪，生了一张秀气的鹅蛋脸，肤白若雪，蛾眉杏目，是一副极清雅的长相。清欢正自一头雾水，身后的倚衡悄声提醒道：“这是花尚礼花尚书的妹妹花上月花嫔，中立派。”
　　清欢略加思索，露出一个极为胆怯的笑来，弱弱出声道：“花姐姐好。”她本想着应付两句就过去了，却没想到这花嫔见清欢如此的胆小怯懦，竟是像是个长姐一般一句一句关照叮嘱起来，清欢是回应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自清欢为难时，那花嫔却看向一旁，眼神明显冷了一下，不说话了。清欢偷偷用眼角余光顺着花嫔的视线看过去，却见一个衣着鲜艳的妃嫔乘着软轿珊珊来迟。这妃嫔瞅着比清欢大不了多少，却是浓妆艳抹，打扮的极为艳丽，配着一双上挑的双目，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那妃嫔竟是直直乘了轿到了宫门前，抬轿的太监们站定后却也不落轿，她便高高地坐于轿上，高傲地俯视着众妃嫔，看到花嫔时，她明显地冷哼了一声，待视线转到清欢这里，她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清欢忙将头低了下去。身后的倚衡俯身小声道：“这就是之前说过的金嫔了，大将军金吾令之女金碧娇，入宫时间不长，齐党。”
　　自那金嫔来了之后，宫前众人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连花嫔也不那么热情了，清欢倒是轻松了不少。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金嫔才下得轿来，而待她下来不久，那边宫门便开了，一个俏丽的小太监出来叫到：“请众位娘娘入宫请安。”
　　这边清欢跟在众妃嫔后面亦步亦趋地进入宫内，陪了万分的小心，不敢稍有差池。待进入大殿，众人毕恭毕敬向上位帝后行了礼，便依着品级落了座。等众妃嫔都落座后，清欢却愣在了原地，原来妃嫔们的座位本是提前依着人头安排好的，清欢为妃，座次本应比较靠前，可不知为何却漏了清欢的座位，其他妃嫔也似没有注意到这茬，都依了原先的位置坐了，轮到清欢前面那个妃嫔，正好坐上那最后一把椅子。
　　于是整个大殿中一时只剩下清欢一人站在原地，呆呆地环顾四周，显得极为不知所措。坐在嫔位的花嫔本是有些走神，没有注意到这点，此时才发现清欢的尴尬，忙要起身，却听得坐在上位的帝后轻咳一声，便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帝后像是此时才发现清欢，悦耳的声音带了丝疑惑，“你是谁？”清欢听了一哆嗦，忙跪下道：“臣妾云清欢，暨城城主云岚衍之女。”四周妃嫔见状，发出一阵轻微的嗤笑声。
　　大殿中央的少女长了一张略圆的鹅蛋脸，发如墨染，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鼻头圆润，一副孩子气的长相，虽算得上是清秀，却并不突出。齐朱颜起先确是没有想起她是谁，待看清她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又听了她的话，脑海中才慢慢连贯起来，想起有这么个事。然而看她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朱颜也懒得再和她废话，叫人拿了把椅子来，放在了末首，让她去坐了。
　　清欢谢了恩，松了口气，刚要落座，谁知上首坐着的花嫔却突然出声道：“帝后娘娘，妹妹是妃，品级在我等嫔之上，理应坐在我等上首。”清欢不由得一阵头疼，一时之间是既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埋怨，心念了句抱歉了姐姐，赶紧将尚未落到椅子上的那半个屁股牢牢粘了上去，大声道：“谢谢姐姐关心，妹妹……妹妹不打紧的，我在这里坐着就很好，就……就不劳烦各位姐姐了。”
　　“人家正主都发话了，花姐姐你还瞎替别人操个什么心啊。”只听金嫔嗤笑了一声，斜眼瞥着花嫔，闲闲抬手拿了杯茶饮了。而这边花嫔脸都有些白了，上牙紧紧咬了下唇，却是微低了头，一眼也不看向金嫔。清欢本是最不想造成这种局面，奈何言语水平不到位，眼看着出言帮自己的花嫔此时落到个被人奚落的下场，低了头一言不发，真真是内心万分自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倚衡悄悄按住了，清欢也知道此时自己都自顾不暇，实是无法再逞强顾及别人，只好心中默念了声抱歉，咬了牙不再言语。
　　齐朱颜本就不耐这每日的请安，花嫔出声时本也是一阵心烦，但此时听得金嫔的讥讽，倒反而不那么厌烦花嫔了，她顿了顿，出声道：“花嫔说得在理，内宫虽比不得朝堂，但也该有个规矩，是什么身份就该坐什么位置，今日就先算了，明日请安赐座时你们切勿乱了品级。好了，今日我也累了，你们且都退下吧。”说罢，两旁就上来两个清秀的小太监，扶了朱颜出去了，大殿里便只剩下一众妃嫔。
　　金嫔听得了帝后的话里有话，捏了个空杯子坐在那里生闷气。她的父亲是当朝的大将军，是武官之首，哪个人不得给上几分面子，不过只是比丞相低了一头，况且父亲向来跟着丞相站队，说来她金碧娇和她齐朱颜还是一个阵营的，她齐朱颜凭什么这么打压她？转念一想，金嫔又开心了，凭什么？还不是凭着她金碧娇年轻漂亮，得了帝君的喜爱，虽说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嫔，但在这内宫里，地位品级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帝君的宠幸，等她金碧娇有朝一日先诞下龙嗣，还有她齐朱颜什么事，到时候帝后之位都是自己的。消了气的金嫔起身带了宫婢们出了凤鸣宫，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了一眼仍坐在那里的花嫔。原本妃嫔们见金嫔未动，也都不敢先走，此时见金嫔出去了，这才三三俩俩相携出了凤鸣宫。
　　清欢坐在位子上，仍是后悔担心，不知自己此次是否触怒了看似不好惹的金嫔，正自思量着，却听见头顶一个温柔清亮的声音，“妹妹新进得宫，不如去我那里坐坐，正巧我那边桃花开得正盛。”这声音却是刚刚为了清欢受到奚落的花嫔。见花嫔这样不计前嫌，清欢不由得一阵脸红，当下略微思索了一下，决定应了花嫔之邀，一是愧疚自己刚刚才当众拒绝了花嫔的相助，二是也害怕之后花嫔再像今日这般为自己出头，虽是好意，但确是让自己很为难。
　　好在清欢一直表现得胆小唯诺，此时虽是迟疑了片刻，花嫔只是以为她是胆怯，并未多想，见清欢应了，便高兴地引了她一同向自己的居所走去。
　　花嫔住的地方并不甚远，几人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清欢放眼望去，只见花嫔的宫苑有自己那个破院子的五六倍大，院落里的建筑并不甚高，但却绿荫环绕，泉声叮咚，宫苑中央栽了许多桃花，此时开得正盛，却是颜色清淡，一点都不喧闹，院落的正门挂了个碧绿色的竹匾，上书“皓月轩”三字，真是从里到外透着清幽高雅，只是这宫名和这满院碧色有些不搭，清欢心里略略有些遗憾。
　　入了座，花上月亲自给清欢斟了一盏桃花茶，茶是用院子里的桃花泡制的，用去年的初雪煮了，淡粉色的花瓣在水中渐次展开，别有一番意境，清欢忙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双手接了过去。
　　那边花上月也给自己斟了一盏，抿了一口，道：“我这里也无甚好茶，只有这桃花茶还可吃个意境。”
　　清欢连忙应道：“姐姐这茶当真担得起‘意境’二字。”
　　见清欢应地如此之快，花上月“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意境’也不过是我自夸罢了，妹妹当不得真，不过这满院的桃花倒是确实‘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花上月这几句话虽带了些调侃之意，却仍是十分的温雅端庄。
　　清欢见花嫔如此说自己院子里的桃花，正色道：“姐姐这话说得不对，姐姐这满院的桃花应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花上月闻言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清欢竟也是有几分才情。而这边清欢也反映了过来，自己一时不察，竟然露了巧，她连忙低头喝了口茶掩饰。
　　花上月倒似是十分开心，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宫中虽然万事都好，但到底寂寞了几分，没想到今日同妹妹十分投缘，真的是我的幸运了。”
　　清欢不由得心下一暖，也放开了些许，“我昨日才进宫，今日就结识了姐姐，是我的幸运才是，只是我胆小怯懦，在帝后宫中平白浪费了姐姐的一番好意。”
　　“今日之事你别介意，”花上月浅浅笑了笑，“你也不要害怕，金嫔只是素来与我有些隔阂罢了。你是妃，等得了帝君恩宠，自是没有人敢为难你的。”
　　清欢一听，吓了一跳，连忙摆摆手，道：“姐姐你误会了，我向来没什么大志向，只愿在宫中能有一隅之地，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所以于我而言，活的越不引人注目越好，不敢妄想帝君恩宠。”
　　花上月一惊，沉默片刻，却又笑了，带了几分自嘲，“到底还是妹妹看得通透，女子本应如此，怎能依仗男人的恩宠度日，倒是姐姐身陷其中，有些痴愚了。”
　　清欢心中不由苦笑，自己不过是想无人注意地活着，待时机成熟了，再与倚衡哥哥一同出得宫去，哪里有着花上月所言那么高的境界，但好在目的达到了，也不再过多解释，转了个话题，道：“姐姐怎是痴愚，我在外时就早早听闻了帝君很是欣赏姐姐，常同姐姐吟诗作赋，很是琴瑟和鸣。”
　　闻言，花上月果真不再自哀，而是两颊染上了两朵红晕，娇羞道：“不过是帝君的恩赏罢了，帝后与帝君才是琴瑟和鸣。”花上月素来清润雅正的脸上如今带了这几分娇羞，竟是别有一番风姿，清欢看得都不由有几分痴了。

《酒斟时，须满十分（原名《坠欢莫拾》）》
中短篇系列小说合集，由相同背景下的一个个中短篇小故事组成，各个篇章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相当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