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斡离不哥哥挽着我的手，走出金顶大帐，一径朝山上走去。刘家寺本是建在一处山崖之上，此时朝日初生，天边霞光万道，近处山林之间岚气氤氲，白雾升腾，一片迷离倘恍，飘渺犹如仙境。斡离不哥哥轻轻地道：“兀术你看，这一片大好河山，终归要并入我大金版图。我今日不取汴梁，正是为了保全我朝实力，如此方可养精蓄锐，以便异日荡平四海，一统天下!粘罕哥哥不明大势，一味莽撞。孰不知灭国容易，收拾人心最难。倘若激起汉人同仇敌忾之心，我朝就会陷入被动。今日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尽收宋朝财力为我所用，正是釜底抽薪之策，当得事半功倍之效。”我满怀钦佩地望着斡离不哥哥，点头道：“我听哥哥的。父皇常说，哥哥是‘吾家千里驹’，我自然跟着哥哥，水里火里绝不皱眉。额娘若是在天有灵，也必然欢喜。”斡离不哥哥握紧我的手，用力摇了摇，朗声道：“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随斡离不哥哥去见那赵宋官家，他被安置在青城斋宫之中，靠近粘罕哥哥的营地。昨夜我曾见过他，只是黑夜之中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再见，只觉他仿佛一夜之间便老去许多，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神情也很是萎靡。斡离不哥哥的态度依然十分温和，关切地问起他夜来安睡否，他却嗫嚅不敢言。倒是他身畔一个白面长须的清瘦男子抗声道：“二太子郎君约我官家当面会晤，如今已然会晤过了，却不放我官家回城，是何道理？”斡离不哥哥微笑道：“某自有道理!侍郎何须如此恼怒？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且安心住几日再说。”那人还欲再争，身后一人拉住了他的衣袖，原来是个面如重枣的魁伟男子，双目炯炯，气宇端凝。我悄悄问斡离不哥哥：“这二人是谁？”斡离不哥哥道：“说话的是侍郎李若水，还有一人是汴梁留守张叔夜。”
　　我悄悄在斡离不哥哥耳边说：“好脓包的官家，好硬扎的臣子！”斡离不哥哥只是微笑不语。他温颜抚慰赵宋官家，道：“陛下且放宽心！陛下安危，某一身担之。今日国相已遣宰辅回京筹措岁币，数百万银钱，恐非旦夕之间可以罗致，陛下心急不得。”“甚么？”李若水忍不住叫道：“难道你金国要绑我大宋天子的票？岂有此理！真正无耻之尤！”他愈说愈恼，用力甩开张叔夜拽着他衣袖的手，上前一步指着斡离不哥哥的鼻子骂道：“斡离不，你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番邦丑虏，果然尽是些无义之辈，全无廉耻!”我一时被他的举动惊住，瞪着他说不出话来。再看对面的赵宋官家已是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若不是张叔夜在一旁紧紧搀扶，只怕早就摊做一堆泥了。斡离不哥哥轻轻抬手拨开李若水的手指，神色自若，平平静静地道：“李侍郎失言了！两国邦交，社稷大事，岂可比之草莽勾当？我朝自有我朝的道理，难道都依着你李侍郎，便是有信义有廉耻吗？”这几句话看似平淡，却暗藏锋芒，饶是李若水那样盛气，也不禁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样接口。斡离不哥哥趁机向赵宋官家颔首为礼：“官家气色不好，还是好生将息吧。某告辞了！兀术，我们走。”
　　走到斋宫的门口，我才缓过神来，愤愤地同斡离不哥哥道：“这个南蛮子太也无礼！哥哥竟也忍得？”斡离不哥哥却道：“这人乃刚直之士，一身是胆，忠心不二，着实令人钦佩!” 他看我摩拳擦掌的样子，忽然一笑，道：“昨夜国相才教他骂得不堪，他今日对我已算客气。”我奇道：“怎的粘罕哥哥昨夜曾来你这里？我竟全然不知！”斡离不哥哥微笑道：“你不是醉了吗？国相服侍你安睡之后，方匆匆来我帐中。你又如何知晓？”我更加奇怪：“那此人怎么还能活到今日？粘罕哥哥居然没有一刀杀了他？还是，斡离不哥哥你不准杀？哎呀，哥哥你这岂不是将粘罕哥哥得罪到底了？”斡离不哥哥摇头道：“不是。李若水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我怎会为他得罪粘罕哥哥？是他自己不杀的。”他想了想，又道：“粘罕哥哥人虽粗豪，却素来最敬重硬汉子。昔日的李纲，今日的李若水，都是文弱的南人中少见的硬汉子。”
　　把守斋宫的是粘罕哥哥手下万户拔离，此人相貌活似布袋和尚，长大肥硕，见谁都是笑容可掬，倒是深得佛祖三昧。我却不甚喜欢此人，只因素知他本是贪婪刻薄之徒，又最善拍马逢迎。斡离不哥哥将拔离唤至一旁，殷殷嘱咐，教他不可薄待宋朝君臣，一应所需饮食衾枕不得草草，言语之间更不得无礼。拔离笑嘻嘻地一一答应，还说：“国相早有吩咐，二太子郎君今日又这般叮嘱，末将定然凛遵均旨，不敢稍有懈怠!”
　　从斋宫出来，我二人索性都不骑马，一路走回刘家寺。虽已与宋和议，但斡离不哥哥仍严令东、西路军不得松懈，日日加紧操练，人不得卸甲，马不得离鞍。一路行来，但见营中一片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好不热闹！女里曾悄悄问我，说眼前守着这花花世界，却还教人做苦行僧，二太子郎君葫芦里卖得甚么药？我笑话他说，怎么？眼红粘罕哥哥坐拥美人，自家也吃不得素了？等你几时当上国相，自然就不用这样煎熬了。女里也是宗室子弟，只是他上战场比我晚得多，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其实我对斡离不哥哥的想法也不甚了了，不过他今日在山上说的那番话却令我茅塞顿开。在对宋的策略上，与粘罕哥哥的激烈相比，斡离不哥哥显得十分温和。但我知道，这温和不过是个幌子，在灭宋这件事上，斡离不哥哥比粘罕哥哥更坚决，只是他想得更深远，谋划得更完善。宋朝很大，以我朝此时之力，只宜蚕食，难以鲸吞。
　　彦宗想是久候我与斡离不哥哥不至，竟一路寻了来。斡离不哥哥皱眉道：“又有甚么棘手之事？你就半分主也不肯做吗？我好容易偷得半日清闲，又教你给搅了！”彦宗笑道：“都是末将的不是。只是，来人定要面见二太子郎君，末将总不能冒名顶替吧？”我打趣他说：“怎的不能？彦宗你可比斡离不哥哥风流俊俏多了，冒名顶替一下，我大金二太子郎君从此便‘艳名远播’，岂不甚好？”彦宗向我眨眨眼，似笑非笑地瞧着斡离不哥哥道：“我冒名顶替会不会‘艳名远播’这倒说不好，只是这个求见二太子郎君的人倒真是‘艳名远播’。”斡离不哥哥眼光一闪，剑眉轻扬，迟疑地道：“彦宗你是说……帝姬，她要见我？”彦宗一脸正色，重重点头：“正是！”斡离不哥哥神色有些奇怪，好像有些茫然，又好像有些惶恐，可是这一切似乎都不能压住他发自内心的喜悦，他整个人蓦然变得温柔如风。
　　帝姬并未亲至，只遣了侍儿前来相请，就是昨夜一直随侍帝姬身畔寸步不离的那个青衣少女，一张圆圆脸庞上嵌着一双圆圆的杏子眼，两颊各有一枚深深的酒窝，满面精灵活泼之气，煞是可爱!斡离不哥哥道：“兀术，你同我一道去吧。”我笑着点头道：“小弟本该前去拜见嫂嫂。”斡离不哥哥脸上突然浮起两团可疑的红云，他转过头去咳了几声，含糊地道：“此事……会宁府尚未首肯……何况帝姬她……”我笑道：“只要哥哥心意已定，难道叔皇还会从中作梗不成？帝姬既然相请，必是有事商议，哥哥有甚么心里话当面讲清岂不是好？”斡离不哥哥看了我一眼，微笑道：“说的很是。彦宗，你且留下，有事速来报我。兀术，我们去吧。”彦宗含笑一礼，说道：“末将遵命。但愿二太子郎君此去遂心满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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