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生

　　左右我是不中用了。
　　纵然三界六道尊我声老祖宗，但我其实，也只是枚沉睡了数十万年刚出壳不久的玉卵。
　　根基还未稳固，便拖着老胳膊老腿儿一连救了两个女娃娃，捎带手将男娃娃身上的诅咒也解了，算是费了气力。而后，报应就来了。
　　眼下我五感尽失，瞧不见，听不着，讲不出，连冷热也分辨不了，只剩了身上的感觉。若是有人揍我，兴许我能晓得躲。
　　此番在一干小娃儿面前不省人事，委实十分丢脸。
　　不过，终归是为了自家孩子，还算失得其所。
　　这样想，我略略欣慰了些。
　　我委实是个舍己为人的好祖宗。

　　四下里摸了摸，唔，应当是珏黎的卧房。
　　省起珏黎，呜呼哀哉。
　　珏黎是个小心眼的性子，虽然他同我说并未生我的气，但我一贯晓得他的脾气，眼下我五感尽失，成了案上的鱼肉，委实呜呼哀哉。
　　蓦地，一丝风拂到我面上，应当是有人进来。我看不见，不晓得他的位置，只能细细感受风的方向，来推测那人到了何处。平日里夕晏小娃儿来得勤些，我忖着他若不是珏黎，十有八九便是夕晏小娃儿了。
　　眼下我其实很希望这十有八九能变成圆满的十。
　　那人在我左手边坐了，掀起了一股细细的风。我将头扭过去，摸了摸，捉到了那人的手。细细抚了抚，宽大厚实，纹理分明，唔，十有八九不是夕晏小娃儿。
　　我在心中叫了一回苦，捉着他的手搁在膝上，在他掌心里写道：我晓得你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孩子，素来不屑于趁人之危。
　　珏黎将手从我膝上抽出来，蓦地捉了我的手。我认真感受着他在我手心里比划些什么。他写，还记得你许我三个诺么？
　　娘哎，他这是秋后算账来了。
　　老身卵生从未做过甚伤天害理的事，唯一的一次，便得是桩因起床气引起的荒唐事，兴许害了些，呃，伦理。虎落平阳被犬欺，秃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眼下我五感尽失，任谁搓圆捏扁都是易如反掌，偏我又晓得他一贯的脾气，如今荒唐事的老账未去，又添紫檀榻的新账，老账新账一起算，真真是呜呼哀哉。
　　我抖着指头，在他掌上写道：自然不会忘。
　　珏黎将我握成拳的手轻轻摊开，写：既你没忘，我便同你讨这第一个诺。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只希望珏黎他此时能体谅些我这枚玉卵头回做人祖宗的艰辛，莫提些十分难为的要求。
　　珏黎握了我的手，写道：日后，莫要让我再听到“孩子”这两个字。
　　我其实做足了准备，若他提些委实过分的要求，我便把金刚心一横，两眼一翻，来一出死不认账。哆哆嗦嗦分辨出他的话，猛地松了一口气。
　　此番再在他掌心写字，便轻松了许多：好说，好说。
　　这孩子的心思向来十分难猜，顿了一顿，在他掌心写道：我一贯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好娃儿。
　　伸手不打笑脸人，夸奖总是没错的。
　　珏黎将我的手翻过来，一笔一划地写，很是用了些气力：也莫要让我再听到“娃儿”这两个字。
　　唔，他大约是认识到譬如“孩子”、“娃儿”这类可爱又讨人喜欢的词汇用在自己身上着实有些名不符实。

　　纵然珏黎，咳咳，心思怪了些，小心眼了些，总的来说，他其实是个好后生。
　　我取未午元神时，发觉他一身妖力其实并未打散，只是封在了体内。彼时天界四处缉拿未午，珏黎将他封了妖力关在莲华洞，纵然是禁了两万年的足，可也实实在在保了他两万年。珏黎这孩子常常板着一张脸，教后生小辈们都以为他甚是严苛，不敢同他亲近，有时做了好事，也难教别人承他的情。
　　但我作为一位三十六万岁的长辈，一双瞎了的老眼瞧得真真的，珏黎其实十分心善。唔，若他不将一勺子滚烫滚烫的热粥送到我嘴里的话。
　　眼下我不知冷热，可是烫着了，仍然有痛感，唔，委实不太好。
　　我想，我此时的形容一定不十分和蔼。
　　珏黎将我嘴里的热粥用杯子接了，又递给我一盏凉茶喝了，如此，嘴里的灼痛感才略略消了一些。
　　珏黎抓过我闲着的那只手，甚是诚恳地写道：我不晓得你会烫着。
　　我只得吃下这口闷亏，艰难做了个笑脸：不碍事，不碍事。
　　往常都是夕晏小娃儿照料我，珏黎一个生手，做不熟练也是合情合理，于是我甚是真诚地建议道：不若还是让夕晏小娃儿照料我些时日罢，你，歇歇。
　　不承想，珏黎不肯放过我，十分坚持：我来。
　　他将一勺子粥抵在我唇边，看样子决心大得很。
　　我在心中忖了半晌，若我再教他喂上两三口，怕是要将嗓子烫熟，以后都说不出话来了。于是紧紧抿着嘴，同他僵持了起来。
　　蓦地胳膊上挨了一下，这孩子，他，他掐我。
　　一时大意，张口无声”哎哟”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珏黎将一口粥送了进来。
　　我心中沉了下去，这下，我这把肉嗓当真要成下火锅的黄喉了。
　　左右为时已晚，我静静等着。等了片刻，咦，不疼。手被他握着，慢慢写了五个字：这回不烫了。
　　我稍稍放心了一些，由着他将粥喂了。
　　许是我的信任鼓舞了珏黎，这孩子将一碗粥喂完，士气大增，又夹了菜递过来，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夹得很是乐此不疲。
　　我堪堪从满嘴饭食中腾出空儿来，按着他的手，写道：我饱了，莫再喂了。
　　他似是喂我正喂到兴头上，犹是不死心道：当真饱了么？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默了半晌，珏黎不再喂了，却也不再与我“手谈”了。
　　我忖着他此刻许是有些失落。难得他心血来潮孝顺我一遭，我想了一想，还是不要打击孩子的积极性了。便撑着圆滚滚的肚腹，甚是慈蔼地在他掌心写道：来吧，我还能再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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