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芜君子不承欢

　　谢少君回了趟江南，病养好了就回来了，这样顺利得出奇的展开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有些人从这件不寻常的事情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小窦子见到主子回宫，哭得那是个涕泗横流，谢意好不容易把他哄住了，就问白世卿：“世卿，我原本也没想到自己能回来，还打算给你写信来着。你收到了吗？”
　　白世卿疑惑不解：“信？什么信？”
　　“唉？难道萧义没给你吗？”他暗想着改天见到了萧义再问问他，接着就说，“不过既然现在我已经回来了，那封信就没多大用处了。怎么样，我送给李悦那盏灯，他收到的时候什么反应？”
　　白世卿如实说：“小公子说他很喜欢。”
　　“那就好。”听他这么说，谢意总算放下心来。
　　回宫前一天，他又去了一趟春满楼，向清姑娘当面道谢。这回清姑娘终于摘下面纱，让他得以窥见真容。
　　清姑娘果然不愧是春满楼头牌，其眉目精致如画，平静时也似秋水传情，真是一个古典美人。但他内心毫无波动，现在在他眼里，谁都没有大老板“秀色可餐”。
　　“前些日子多谢姑娘热忱相助，匠人果然手艺高超，收礼的人说很是喜欢。另外，爱奴谢某已经找到了，就不必再麻烦姑娘了。”
　　清姑娘欣然应承，转而说起前些日子有一位公子找她打听他的事儿：“我看那位公子气度不凡，不像是坏人，就跟他说了，不知道……”
　　“这没什么。”谢意摆摆手，还很得意的样子，“姑娘说的那位气度非凡的公子乃是谢某相识之人。”进而还感叹道，“不过，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看着不像坏人的——都是好人呐……”
　　他这说的，自然是七王爷——晏长和。也不知道晏长和知道他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不过现在有大老板罩着，谅他也不敢找自己麻烦。

　　回宫数日以来，谢意一直没机会和大老板见上面，这天万卷阁正好有几册书要送到御书房，他当即主动揽下这个活儿，和一个同僚一起抱着书往御书房走去。
　　途中，一大群宫人簇拥着两架仪舆和他们狭路相逢，两人一起停在路边，低着头等一行人过去，谢意才问：“你可知方才过去的是谁？架子好大。”
　　同僚道：“看那带头的宫人，应该是皇贵妃和长乐公主。”
　　皇贵妃？那就是李悦的姐姐、皇帝的原配了？谢意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失落，连待会儿要去见晏长留的兴致都磨灭了很多。
　　到了御书房，皇上正在和大臣议事，本来说只要把书交给太监就可以了，但谢意还是请求张总管让他留下来。
　　张德清知道这位谢少君那日闯平安殿的“壮举”，是以并没有阻拦。谢意在太阳底下站了小半个时辰，差点儿就要放弃了，这才见大臣陆陆续续从御书房里走出来。
　　他一下子打起精神，和一个小太监一起抱着书走进御书房，一眼瞥见晏长留正低着头看折子，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小太监放好了书就要出去，谢意示意他先走，自己轻手轻脚绕到书桌后面，小心翼翼地把砚台拖到自己身前，慢慢开始研墨。
　　过了一会儿，晏长留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不用研墨了，下去吧。”
　　谢意闻言听话地停了手，心里开始觉得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是不是打扰到他了，但一时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晏长留突然抬起头来：“朕说了不用——”声音在他看到身旁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但或许是长时间埋头处理政务还没缓过来，表情略微显得有些冷淡，道，“你怎么来了？”
　　谢意见他一副似乎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联想到刚才半路上遇见皇贵妃的事，不知道怎么心头火起，面无表情道：“哦，我只是来送书的。现在就走。”
　　“等等。”晏长留终于放下手里的文书，一把拉住他。
　　谢意站住脚，只见他用另一只手疲惫地揉揉眉心，说：“正好朕也有点儿累了。留下来陪朕一起用午膳吧。”
　　饶是山珍海味，谢意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搁下了筷子。撤了食，晏长留问他：“怎么，不喜欢吃？”
　　“不是，只是没什么食欲罢了。”谢意回答说。
　　他的大老板一点儿也没有热恋该有的激情，这让他一股子冲动不知道该往何处使。
　　彼时阳光正好，干净澄澈，静静地照进御书房里来。耳边听得鸟雀欢声，谢意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问道：“对了，来这么半天怎么没见乘风？他不是你的御前贴身侍卫吗？”
　　晏长留说：“乘风出宫办事，还没回来。”
　　谢意皱皱眉，顺势问：“那皇上能不能也给我派个侍卫？就要乘风那样的，脾气好，武功高，头脑聪明，尽职尽责。”
　　晏长留没有多问，第二天就派了个人给他。

　　越尧接到圣上口谕，到蘅芜苑找谢少君报道，以后就听谢少君吩咐，没事儿就不用回锦衣卫军中述职了，他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明升还是暗贬。
　　惊雷大哥跟他说过，这个谢少君这段时间似乎很得圣宠，但他在锦衣卫中多年，知道所谓的圣宠到底有多不可靠，皇上这一刻喜欢这个人，下一刻说不定就看都不看一眼了。被派到这样的人身边伺候，还真是有种前途飘摇的感觉啊……
　　谢意一见到越尧，心里就在想，这哪里跟乘风一样了？
　　越尧看起来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简直比李悦也大不了几岁。但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其实已经十六了，比谢意自己——也就是爱奴，只小两岁。而且据他自己所说，皇上的锦衣卫里，除了统领廖禹山和御前第一贴身侍卫乘风，他的武功是最好的，可以轻松和惊雷打个平手。
　　谢意虽然对此持相当怀疑的态度，但既然是大老板派给他的人，想必是可以信任的。
　　他吩咐越尧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出宫去春满楼找清姑娘。这封信里写的，是请清姑娘再帮一次忙，找到上次做走马灯的那个工匠。

　　二月开初，百花争春，皇宫各个角落里遍植的柳树也抽出了青翠的细长枝条，春风吹过，柳枝便随风起舞，簌簌作响。路过的人偶一瞥见这光景，都不由得感到心情舒畅。
　　是日，谢意神神秘秘地捧着一个东西去找晏长留。
　　这次他学精明了，一直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才来到御书房。小太监们也不知道是接了吩咐还是怎么的，也不拦他，皇上不在就让他自个儿进去等。
　　谢意闲极无聊，就把书架上的书拿起来翻看，结果一本本尽是讲道学正统、治国策论的书，看得他头疼。就这样一直等到肚子咕咕叫，小太监进来奉了好几轮茶，还是不见晏长留回来。
　　他百无聊赖，四处东看西看，忽然瞧见书架最底下有几个格子是上了锁的，但此时钥匙就插在锁上。他好奇心起，没管住自己的手，把住锁轻轻一扭钥匙，盒子开了，看到里面还是只躺着几本书。他略有些失望，随手抽了一本出来。
　　书的封面上没有写字，也不知道是讲什么的。他拿着书走出来，正准备在椅子上坐下来边看边等，结果从书架后一转出来，迎面就见晏长留正往房里走来。
　　谢意随手把书扔在桌角上，兴冲冲地迎上前去，结果还没走两步就硬生生顿住了脚——紧跟在晏长留身后，晏长和也走了进来。
　　许久没见这副面孔，再见依旧生厌。两人四目相对，谢意冷冷地注视着晏长和，而晏长和看他的眼神，则可谓深不见底。
　　晏长留似乎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来了多久了？”
　　谢意回答说：“有小半个时辰了。”
　　晏长留点点头，说：下次如果想来，可以先让越尧过来说一声。要是朕不在，也不用这么白白等着。”他看着他说，“先去里面坐一会儿吧，朕还有点儿事儿要谈。”说着看了晏长和一眼，谢意会意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径直朝里面的隔间走去。
　　御书房里面有一个小隔间，是平时皇帝处理政务累了休息的地方，有时实在繁忙，连寝宫都不回直接在御书房睡下也是有的。
　　等谢意进去以后，晏长留才从容落座。坐下之前，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书桌角上放着的那本书，而自然的，晏长和也看在眼里。

　　谢意犹然不知道自己出了多大的糗，等得无聊，就干脆躺在床上，盯着床帐顶上的刺绣发呆。也不知道皇上到底要跟晏长和谈什么，早先晏长和还算计他呢，怎么这么快两个人就又一副兄弟一家亲的样子了？
　　封建王朝，皇权之下，法令就如同儿戏一样，至少“天子与庶民同罪”这句话从来就行不通。人命在这里清清楚楚地分出了高低贵贱，而一条贱命真的不值钱。几百个冤魂因晏长和一己私欲而命丧黄泉，他却仍能安然当他的王爷，不用为此受到任何惩罚。
　　谢意并非是要做什么卫道士，也丝毫不觉得愤慨，只是恰好身在其中，有所感触罢了。如果那天他真的死在了西山别苑，被露天扔在乱葬岗里，连个像样的坟包都没有，风吹雨打，尸体慢慢腐烂，到最后终于变成一堆无人相识的白骨，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他的死而负责。
　　想想还真是令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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