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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永定将军府，沁馨院最大的主房被布置得喜气洋洋，连窗格都辅以纯色红木，细绢胶棱，一个大红喜字正贴其上，晶莹地闪着微光。
房内，宽圆桌上，两只硕大的红烛燃着淡红的火焰，将整个房间都涂抹上了艳红的喜色。一旁有红绳牵系的一对白玉杯，一壶佳酿，几盘精致小点，水晶果盘盛着新鲜的果品，红色的玛瑙圆托上满满托了花生、红枣、桂圆、白果、核桃、栗子等干果。
主房里侧，一张镶玉紫檀厚木雕花床，上挂红沙幔，象牙帐勾。
床边上坐了一个可人儿，头上精工细致的红色盖头，密密麻麻的红丝金线勾勒出盖头四角的牡丹坠，一对一对精小的鸳鸯疏间分布在盖头上，映着摇曳的烛火，正对了那句鸳鸯戏水。
盖头下的人儿身着大红喜服，双手安放在膝盖上，玉足上一对龙凤绣花鞋，轻巧的踏着床前的紫檀阶。
随着房外乐鼓人声的渐渐变弱，夜也越来越深。
开始的时候昕蕊还乖乖的端坐着，只是这越坐越久，也不见新郎回来，只得几个婆婆丫鬟进进出出，一会儿又了无声息了，直坐的昕蕊全身僵硬，盖头下一张俏脸挤眉弄眼。
无事可做，昕蕊便嘟了红唇吹盖头一角上的锦绣牡丹，不知道是那微重的牡丹的前后晃动给昕蕊催了眠，还是真的夜已进深，一股睡意慢慢爬上昕蕊的双眼，却让头上的凤冠首饰压得脑袋重重一点，盖头险险落下，又惊的昕蕊端坐床沿。
终于，昕蕊坐不住了，一双巧手拍着床沿，唤着：“婷儿，婷儿~！”
随嫁的贴身宫女婷儿踮着小脚跑进来：“婷儿在。”
昕蕊朝婷儿招了招手，唤她上跟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亥时了……”
还未等婷儿说完，昕蕊小手抓紧床褥，咬牙切齿：“亥时……墨少巽，你就是不想娶我了，本公主还不想嫁你咧！”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扯下红盖头，眼前豁然开朗，昕蕊大口呼吸了几口空气，起身揉了揉肩膀。
吓得婷儿六神无主，连连哀求：“公主公主，万万不可，快快把盖头覆上，端坐回去，不然…不然…”
“婷儿，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么，怕什么。”昕蕊看着桌子上的小点，肚子怯怯的咕噜了一下，才想起为了等着新郎官揭红盖头，自己连晚餐都没吃，怪不得会这么……饿。
堂堂云国公主，居然会饿肚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仁我不义！我…我吃…
昕蕊纤纤玉指轻轻捏起一块红糯桂花糕，优雅的张开小嘴：“唔~~墨家的厨子还不错么。”
“公主……”婷儿一边看着气定神闲的昕蕊，一边不安的看着屋外，生怕墨少巽什么时候便推门而入，却见新娘端坐桌前，吃糕品果，那可真乱套了……
“嗯？”昕蕊鼓着小嘴，黛眉轻扬，随手又捏了一小块绿豆糕，往婷儿面前一送“你也尝尝么。”
婷儿哀怨的看着公主，双目频眨地摇摇头。
“本公主赏赐的绿豆糕，婷儿居然不吃……”昕蕊小嘴扁了扁。
于是就见小宫女婷儿迫不得已的面颊微鼓，楚楚可怜的出声不得，又看门口又看公主，逗的昕蕊直乐。
“来来，别怕，有什么事本公主担着，帮我剥了这花生的壳儿。”昕蕊从红色玛瑙托盘里抓了一小把花生，往婷儿手里一放，婷儿不得不双手捧了，坐到圆桌边，乖乖的剥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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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墨少巽来者不拒，旦求一醉地喝，却不知为何，越想喝醉，脑子却越清醒，眼前总是轼云桓强扯而出的笑脸，耳边总是那白头到老的虚词，心上的血液，仿佛在早晨的寒霜露中凝结成冰，硬冷刺痛，丝毫温度都无。
直喝到宴席上最后一名宾客一脸笑意地告辞而去，墨少巽惊讶的发现自己还是清醒的，索性摔了手中的青瓷碗，支了旁人，步伐虚浮的向沁馨院走去，只是那条通往沁馨院的路莫名转向了听竹居。
夜很深了，地上化开了细雪的残渍，冰寒湿滑。听竹居四周的竹子不堪苦寒，竹叶已发黄。
自从轼云桓被墨秦领回墨府，从小就与墨少巽一同住在听竹居，墨少巽在东厢，轼云桓在西厢。此时，轼云桓的房间黑着灯，无声无息。
墨少巽在门外站立片刻，却猛觉屋中无人，混乱的大脑中无论如何思索，都忆不起早晨于轼云桓分开后他出现在自己视线中的影像。墨少巽心中莫名骤冷，急速推开房门，焦躁的唤了声：“云桓！”
那声音空空的回响在屋里，答应墨少巽的只有透过微光投在地面轻微摇曳的寒竹枯影。
豆灯亮，人去楼空；人悲呛，一幅墨竹诉离情。
墨少巽颤抖的手抓着桌上那幅墨竹图，左侧，几句离诗下，一朵艳梅灼然而开。
痛彻心肺泪，碎珠渗纸宣。
“轼云桓，你如何舍得！”单一句话，在喉嗓间挣扎如斯，墨少巽跌坐在那藤椅上，半晌不语。
墨少巽呆坐许久，直到远远传来三更天的梆响，才蓦然想起，那沁馨院中，还有一个新娘。他皱着眉，将拿被自己揉得折痕累累的墨竹图展开捋平，压了案石，熄灯掩门。
沁馨院内仍旧透着暖暖的烛光，侧屋困意浓重的丫鬟婆婆们直到看见墨少巽方才送了一口气，墨少巽示意她们回房休息后，便推门迈进新房。
屋内圆桌上一对红烛，挂泪轻曳，已将近燃到底端，红烛旁，一小堆果皮上码了一小堆花生白果壳，几盘小点的碟子空空的晾着，只剩些许细小的干粉糖末，墨少巽目光疑惑的投向里屋，喜床上，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墨少巽走近了，却见喜帕落在床前的紫檀阶的一双龙凤绣花鞋边上，喜床上，那娇小的新娘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心满意足的酣睡，厚重的凤冠脱落一半，歪在发髻旁，双手侧侧地直摊着。
喜婆照例在被褥间洒了许多花生、红枣、桂圆、白果、核桃、栗子等干果，只是喜婆洒的那些干果，有些还被这小新娘吃了，留了些花生白果壳。
墨少巽本以为此时需要对付一个怒气冲冲的骄横新娘，不想新娘却毫不在意的，心无旁骛地睡着了……
他的眉头松了松，伸手轻轻取了那歪脱的凤冠，将被踢到一旁的被褥挽出床外，抖落那满被子的干果杂物，随即又将被子覆在新娘身上。
“墨少巽！”一声娇叱把墨少巽吓了一跳，抬眼却见床上的人儿仍旧双目紧闭，黛眉轻蹙，樱唇微翘。
墨少巽轻轻摇头，正欲离开，不想一只玉臂堪堪划着他的鼻尖甩过：“你…丫…最好别碰本公主！”
“说梦话都这么流利……”墨少巽无奈的揉了揉开始有些刺痛的太阳穴，走下床阶，踱到圆桌坐下，顺手将那些果皮碎壳空碟子往一旁拨开，挥手熄灭红烛，以手支额，将思绪和精神尽数投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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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昕蕊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整齐的睡了一晚，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好的盖着，地上满是掉落的干果杂物，凤冠安放在床边的小几上，目光触及圆桌上被拨到一旁的物什，想起岚妃娘娘那句话：“少巽，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子。”
“嘁，温柔到连人影都看不见。”昕蕊掀被下床，却发现昨晚自己压着数十颗花生干果就这么睡过去了，结果弄得全身酸痛，龇牙咧嘴连路都走不稳当。
屋外的婷儿听到声响，连忙进来帮昕蕊更衣。
“婷儿，你……今晨可见到墨少……？”这问话一出，昕蕊的声音突然止住，这岂不是暗示新娘当夜连新郎的样貌都没见着么。
婷儿并未在意，只说：“墨将军一早便出去了，洗漱停当，等着公主去给长辈敬茶呢。”
“呃……”昕蕊咬了咬嘴唇，猛然想起出嫁前宫内的嬷嬷交待的注意事项，转身跑到喜床前一阵翻弄，好容易扯出一块素雅白净的锦棉白缎。
婷儿的粉唇圈成0字形，手儿指着那干干净净的锦棉白缎微微颤了颤。
昕蕊将青葱指往嘴唇上一压：“嘘……”
接着，婷儿觉得昕蕊的目光甚是狰狞，小肩膀缩了缩：“公…公主，少…少夫人，您这么看着婷儿做啥呢？”
昕蕊的目光从狰狞变成谄媚：“好婷儿，改天那些莲子羹、红枣粥，少夫人我，都赏给你吃可好？”
婷儿的小脑袋摇得和个拨浪鼓似的：“婷…婷儿不吃……”
昕蕊嘴角一撇，将缎子摊了摊，声正言利地说道：“不管，婷儿，委屈你把手指咬破，给这白布儿上上色。”
婷儿扁着嘴，手儿抖了抖，狠狠心，一口咬破小指，朝着那白缎落了数滴红，象征性的……伪造了证据。
昕蕊左看右看满意的点点头，遂将白缎放到被褥里委实胡乱垫好，拍了拍小手：“完成！”
当昕蕊梳洗完毕，妆容清丽的被婷儿扶出门时，只见地面潮润的庭院里，一抹俊朗挺拔的背影，一袭束身墨青长衫衬出那人的英武之气，不知为何，那稍稍扬起，投向天空的目光让他整个人落了一身的空寂。
昕蕊顿了顿，墨少巽似是听到声响，回转身来。
看到墨少巽的脸，昕蕊忍不住，一只巧手掩嘴而笑。
墨少巽皱眉：“夫人，少巽长得很好笑么？”
那个生硬的“夫人”，显是他之前被仆从提醒过才使用的，却仍旧让昕蕊脸色微微一变，但为了遮过窘态，呵呵笑着说：“不是，不是夫君长得好笑，是夫君的黑眼圈很好笑。”
昕蕊话一出，婷儿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又赶紧装作正色，只觉得憋笑憋得好苦。
墨少巽无心计较，亦不见笑容，只是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转身引了昕蕊朝父母房里去。
“臭石头脾气。”昕蕊白了墨少巽的背影一眼，偷偷伸出粉舌作了个鬼脸，心中暗骂。
墨家长辈的宽房内，燃着醒神的香薰，早晨的阳光透进来，房间的屏阁布置显得典雅大方。
墨老夫人端坐在墨秦的病榻旁，墨秦靠坐着，精神尚可，病情似有些许好转。
墨少巽与昕蕊分别给两老敬了茶，墨老夫人看着昕蕊走路稍滞的脚步和略显酸楚的腰部，以及墨少巽的一对熊猫眼，非常满意、非常慈祥的笑了。
那笑容让昕蕊脸上莫名其妙的生生烧了起来，墨少巽则一脸顺从，不见多余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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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国灵都红仪楼的牡丹雅阁的暗室内，紫郸再次见到轼云桓时，半年前那青涩毛躁、单纯焦急的孩子已然不见，眼前这个眉宇间凝郁了伤痛的少年，多了一股模糊无名的隐忍傲然之气，仿佛内心蕴含了巨大的仇苦，却只能引而不发，旦求蓄势。
紫郸向因了赶路而略显疲惫的轼云桓福了福：“紫郸见过少主。”
轼云桓拱手深作揖：“还是请紫姑娘称云桓为轼公子吧。”
“轼公子从来都是紫郸心中所认定的少主。”紫郸微微笑着，那份历经风浪仍旧笃定的语气让轼云桓眼睛一热，但他依然轻轻摇头：“少主之称，现下的轼某愧不敢当，托赖诸位父亲的故人，轼某才得以活到今日……”终归是年少，故人当前声哽咽。
紫郸轻扶轼云桓的手肘，牵他在木椅上落了坐，才轻声说道：“轼公子，请不必过分悲伤。紫郸这些年一直在留心原主上的消息，虽仍旧没有新的情报，但有时候，没有新的消息，反而是个好消息。”
轼云桓点点头。
紫郸继而说道：“十三年前，主上被那左丘联合外人所害，我等只查出依稀与当朝那位有关……”紫郸看见轼云桓的手握紧了扇子“也不外乎唯恐雾魇的强大威胁了他的帝位。”
瑶扇叭的一声坠地，紫郸不忍，上前依依地俯身拾了，轻轻交回轼云桓手中，轼云桓手指冰凉，双目的泪水涌而不落，浓长的睫毛颤抖着，薄唇紧闭，下巴的曲线勾出一道强撑愤怒的暗弧。
“当年主上只得六名旧部死力拼杀，才突出重围，只是我等一段退路留下一名旧部阻杀敌人，到最后……竟……”紫郸所言倒此，忆起往事的血腥，亦不由得转身看着墙上跳动的光影，借以平复心中的波澜。
紫郸眼中的那灰色跳动的光影仿佛变成血红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手腕上一阵刺骨的冰凉，诧异回眸，却见轼云桓一手微颤着，紧紧抓着紫郸的玉腕，稍高一点的身形沉默地平靠过来，堪堪多出一股无形的压力，那压力混了内疚，懊恼，苦痛以及，愤怒。
紫郸的圆润的红唇张了张，恍然却在这股压力下无法出声。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轼云桓苦涩硬冷的声音，削干了泪水，冻结了温润。
紫郸深吸一口气，伸手柔柔的覆在轼云桓的手背上，似乎想用体温去化解那彻骨的寒，她别过眼，躲开那逼人心神的压力，说道：“半年前，紫郸替查墨将军被俘之地时，所查之人——和溯裎亲王斛律卓彦，似是主上的一名故人，但他不是雾魇的旧部，有消息他也在查寻主上的下落，但其目的不明，又身在敌国，我等也不敢贸然行动。”
“和溯裎亲王斛律卓彦！”轼云桓一震，钳制紫郸的手倏的松开了，莫名放人，索取扇子，那黑衣人，原来如此所有，皆事出有因。
“现在墨秦重病在身，我与其他五人大隐于雾魇，目前局势仍旧不稳，又唯恐双方皆打草惊蛇，故无法脱身去敌国查这一隐秘但恰恰是颇有希望的线索。”紫郸凝眉，“轼公子曾孤身独闯裎亲王的亲兵大帐，却仅凭那微弱的线索得以与墨将军脱身，只怕，裎亲王已然知道轼公子的真实身份，并且……”
“并且，他若是有心加害，我早已死无全尸。”轼云桓眉间的疑问虽得到解答，但由疑问而出的疑问却更浓重，和溯裎亲王斛律卓彦究竟是何人，他与父亲究竟是何关系，之间又有何纠葛牵连，他是否知道当年的真相，他又可知父亲的下落……
“轼公子，请随紫郸来”
密室的一角，一处方桌上，笔墨纸砚平摆堪齐，紫郸从方桌抽屉深处取出一张地图，摆与轼云桓看，伸手指点间，轼云桓的脸上神情肃真，若有所思。
红袖指去处，追索疑云地；前途路未知，堪忧独自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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