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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睡到后来是被渴醒的,只觉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好不难受。用胳臂撑床想要坐起,起到一半居然再度倒下。申步凭又惊又怕,挣扎着总算坐起身来,一眼看见床头小几上的茶壶茶碗,用手一提,壶中水满,全无一丝热气。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壶嘴一顿好饮,直喝到连茶叶也留进口中方才罢休,咂着这茶水极苦,也不知放了几两几钱便宜茶叶。此时也顾不上许多,解了干渴,倒头又睡。
这一觉不知睡了几多时辰,醒来室内昏黑一片,一缕月光从窗外透入,窗子已被风吹开。申步凭睡眼惺忪,坐起来伸个懒腰,先前的头痛烦躁之感尽消,暗道:“定是昨夜受了凉,白日里在官道上没遮没挡,顶着大日头走得半日,中了暑气,睡饱一觉便好了。”
他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正欲出门取水来喝,猛抬头只见一个瘦长的黑影正站在窗外,与自己不过两三步之遥,眸子里射出两道精光,直勾勾盯着他。申步凭又惊又怕,不由自主地一挥右手,“啪”的一声,手中茶壶撞在桌沿上,碎碴掉了一地,只有壶把握在手里,猛然间只觉腹内绞痛难当,疼得他扔了壶把,手捂肚子弯下身去。窗外那人一声轻笑,一抬手抛过一团物事。申步凭疼得不接,那物掉到身前地下,竟是一叠草纸。申步凭忙不迭捡起,跑出门去,又停步回头去看那人,那人站在窗外一动不动,看着申步凭又是一声笑。申步凭心想:“他若真要图我,我又怎奈何得了他?”再也无暇多想,快步跑开。
这店房也不知是哪个糊涂匠人建的,越急越找不到茅厕,七拐八转,直挨得他由生入死、由死回生地绕了一遭,这才终于寻到。这一下川流不息,几乎将整副肠子都泻了出来,疼痛竟仍然不减。直蹲得汗水大滴大滴淌到地上,前胸后背的衣衫尽皆湿透,这才渐渐好转,两腿早已酸软无力。勉强用手扶着墙站起身,这时才嗅到厕内腥臭异常。
一边回转店房一边暗自思忖:“这一遭泻得古怪,难不成吃坏了肚子?”转而又想:“若是不知情的,还道我惧怕窗外那厮,直吓得屎尿齐流,好不丢人!”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店房,屋中亮着灯火,那人正翘着二郎腿大模大样坐着,笑吟吟看着申步凭,居然是白日里在往复楼上变戏法的利嘴伙计。灯光之下,见他布衫小帽,一条长手巾松松地搭在肩头,仍是一副店堂打扮,一双笑眼弯弯,正看着自己。
申步凭抢到床边,一把抓起包袱抱住。那伙计笑得越发嚣张,仿佛看到了普天下最最可笑之事。申步凭冷冷地道:“出去。”那伙计一笑,道:“客官未免太不客气,人家深更半夜上门来给您送还找零的银子,凉水也不赏给一碗喝,见面就往外撵。就说咱们跑堂干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也没有这么打发人的。”申步凭一向自诩嘴上从不吃亏,此时却也无心和他多口,说道:“辛苦你了,就撂在那儿罢。”这已是他平生少有说出口的客气话了。
那伙计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看形状便是下午那块三两一钱的,又取出银秤来,一边比比划划一边说道:“青莲盏、龙门跃、落霞鹅脯,统共十四两九钱,新客打八五折,算您十二两六,收十五两七,该找您三两一钱……”申步凭肚子里余痛未消,嚷道:“好啦好啦,你这帐算得很清楚,信得过你,拿来便是。”那伙计兀自喃喃道:“……该找您三两一钱,再扣除跑腿费五钱、茶水费八钱,找您一两八钱。”他口中说话,随手一捻,竟将那银子捏成两半,好似捏胶泥一般轻松自如。申步凭看得目瞪口呆,肚子立时也不痛了,伙计若无其事地将捏下的一半银子递到他面前,他茫然接过,浑不自知。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那伙计早已不在房中。申步凭疾步出门,正瞥见那人凌空跃起向东掠去。申步凭喊声“留步”,那人身形迅捷如风,已到了墙头之上。申步凭心知追他不上,忽然灵机一动,高声喝道:“你们往复楼开得什么黑店?谁喝你的茶水啦?讹我八钱银子,扭头就跑!”
他这一声喝喊果然奏效,那人听他这么一嚷,拧身而回,落在申步凭面前。申步凭将双手一叉,昂然以对。那人笑道:“往复楼几时讹过别人银钱?你没喝过我的茶水,也不照照镜子,现下嘴角上还黏着老大一片茶叶呢。”申步凭一听,不由得用手在嘴角抹了几把,却是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茶叶?才知道又给这家伙诈了,没好气地道:“这世道钱可真好赚了,出了往复楼的门,还要付你家的茶水钱。赶明儿我到了爪哇国去,你也追去收我饭钱店钱不成?”
那人哈哈大笑,道:“这笔账可麻烦得紧了,就让我在这露天地儿给你算么?”申步凭冷冷地道:“想进便进,难道我还拦得住你?”那人嘻嘻笑着走进店房,也不用申步凭让,大模大样坐在客座。申步凭跟进,在他侧面坐了。这时灯下再看来人,穿着虽然仍是一身跑堂装束,脸上神气早已大变,少了几分白日里的滑稽调笑,一派从容,在申步凭看来却倍加狡猾可恶。
申步凭随手去拿茶壶,才想起早已被自己摔碎。那人一笑:“不必客气,这一壶巴豆茶是专为你准备的,我可实擎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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