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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
夜半,西岭道。
一条盘山崎岖的石径小道,蜿蜒消失在山峦之间。
群峰高耸入云,筑起千尺绝壁无数,下临万丈深渊。
西岭道自古就有华南第一险之称,翻过去就是一马平川的江北平原。脂膏遍地,富沃殷实,与地瘠民贫的东南群岭谓为两重天地。
古时商旅买卖通行,都要在此路耗上十天半月。时有坠入深渊的货品物资,或是不慎失足的倒霉旅人,祸福一肩担起,怨天尤人无用。
不过自从朝廷斥重金营建打通了连通雍、秦二州的运河水路,便极少再有寻亲糊口的路人专程来西岭道找刺激。
山风呼啸,掺着偶尔的枭叫狼嚎,回旋往复如声声呜咽。
参天古木影影重重,像戍守暗夜的甲兵,牢牢看顾着人迹罕至的深山远径。
半山破旧的茅草房里,透出点点昏黄的光。
青羽已经给李桃儿疗过伤,暂时护住了她微弱游丝的心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不出意外,性命应算是保住了。
李兆打了个冷噤,面前陶盆里燃着的一丛悬火,显然不足以提供他现在需要的温度。
是以他主动向青羽怀中蹭了蹭,想寻得更多的温暖。青羽干脆抬手将他揽入怀中,倚着身后用作置物的土墩,柔声在他耳边低语,帮他转移注意。
“伤口还疼吗?”
“不疼。”李兆瓮声瓮气地答。
怎么会不疼呢,打小他就过得是世间最顶尖儿的生活,锦衣玉食,饭来张口,高兴时千金当石头,不高兴宫里大半人连罪遭殃。哪怕学了些伺候人的本事,也不过是想讨得美人们欢心,不负玉面檀郎的美名。
被苏青羽从空冥山带出来,他甚至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明明可以叫人前来接应,却还是贪恋着和她独处的时光,不想这么快戳破二人间的那层秘密。即使总有一天要坦白,也不该是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于是便任由她带着自己穿山越岭,来到这处荒远凋敝的所在。
映入眼的是年久破败的泥土墙,沟沟壑壑早被岁月侵蚀得没了最初的模样。屋顶糊着茅草,斑驳稀疏,好在是初夏,天又顶好,不然漏风漂雨的更是凄惨。
青羽选此处落脚也是偶起之念,一来她不知洛笙会不会改变主意急起直追。二来两人各自带伤,又身无长物,混迹在普通人中实在惹眼。
想起昔年游历时在西岭道遇到的这处草屋,便趁夜色,携了李桃儿前来碰运气。
所谓绝处逢生,天不亡我。到地儿一看,不止屋子安在,屋里各种活计居然也一应俱全。
许是茅屋现在成了附近山村猎户,或者进山采药的乡民拿来栖身的停歇之处。不止有锅碗瓮罐,刀斧兽夹等物,墙缝里还存着用油纸层层包裹起来的剩余干粮。
青羽先前拿屋角瓦缸中蓄积的山泉水,架火煮了一些。不过李桃儿入口就吐,无法只好换清水煮开了喂他喝下。
盆里的火快要燃尽,炭火明灭,悠长安稳。
青羽全神贯注地思索着明日的事情,等过了西岭道,先得找个郎中给李桃儿打点外伤。她一个女儿家本来与世无争活的好好的,骤然遭逢大难,都是为着自己,怎么说都不能推卸责任。
治好伤是前提,不知她有无家人,理所应当登门致歉,再想方设法补偿一二。
可是……
她走的匆忙,莫说金银,便是连件首饰也没能剩下,一时间给她瞧病的银子都拿不出,又谈何偿还恩情。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苏青羽一个大乘期的高阶修士,居然也会为了钱财忧心忡忡,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眼光巡视,扫过油灯下阴影里掩映的捕兽夹,青羽决定,明日一早先去山里看看,若能捉到几只野味山跳什么的,拿到集市或者直接送给药铺应应急,估摸也能撑上一两天。
再往后便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人没事就是额手称庆的大幸事。都一百多岁的人了,总不会被这点事拿捏住。
李兆一直没有阖眼,一则是因为身体上时隐时现的剧痛,另则是因为莫名的不舍。
女子的怀抱温暖而清爽,像柳树摇曳起的团团柳絮,绵绵的,还带着春日暖阳的和煦。
母妃的怀抱温暖,但更多却是无私溺爱的包容,偏纵放任。画舫胭脂楼里美人的怀抱柔软,不过馨香撩人邀人纵欲,醉生梦死难填意念空虚。
都不似她的拥抱,单纯、清明,使人前所未有的安心。
额头抵在她的脖颈上,带来的是光滑细腻如羊脂玉般温润的触感。
李兆胆大的把头抬起一点,干涩的唇,沿着那裸露细致的肌肤漫不经心地带过,猝不及防地心旌摇曳,全身的血液都朝着下半肢涌去。
不该有的旖念,不合时宜的在此时翘立抬头。
他猛的咳嗽起来,想遮掩身体的显眼变化,不妨牵连到肩膀胸前的伤口,好一阵天人交战的激烈碰撞。
青羽忙不迭开口问他:“怎么?不舒服了?”
说罢不等他回答,拉过他手开始灌输真气。
李兆拂却了她的好意,握着那嫩荑样的手指,仰头定定看她,用虚弱的声音说,“师父,你真好看。”
青羽愕然回望,发觉李桃儿的眼神无端带着些灼热,只当她是女儿心性,对青春不老这等神秘之事格外在意。所以笑道:“师父再好看,也不及小桃芳年华月,你且快快好起来,我便将私藏的驻颜术教于你,往后便能妙龄永驻,再不惧年岁消磨。”
李兆低低地笑,心说这等法子,大约父皇身边的妃子们才最是痴狂,如若让她们晓得,需得挠破头豁出命也要弄到手里,偷偷享用。
他忽然记起风雨楼青羽招揽他的那一日,她也曾说要给自己无尽的寿数,与长青不变的表象。
如今异地而处,再言及这个话题,已全然没了当时的震撼与兴奋,只剩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起码有那么一刻,他触碰到了这个人没有假饰的内心。
孤灯轻轻摇曳,微弱的光线落在她宁静的眉宇,远山螺黛,皓齿朱唇。便是加上额鬓那一线刺目的红痕,也是浮世里尽态极妍的姝色。
李兆压抑住体内浮躁的冲动,以及因来回动作所带来的阵阵眼花头晕,低喘着说,“师父……您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嗯。”
他眸间沉沉,如古井深潭,扯着青羽的视线不让她移开:“师父,我知道您有许多禀赋出众的弟子……我……我虽比不得他们,但却有一颗安于修道的诚心,且一直以来都对您心怀敬慕,常羡慕他们能伴您左右。能不能……请您看在李桃儿一片赤诚的份儿上,收下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儿?”
青羽眼尾泛起点点湿意,“你若不嫌弃我如今修为折损,大不如昔,为师自是不悔与你相识一场。”
这么说,便是应下了。
李兆翘嘴咧出一个心愿得偿的笑,而后艰难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缀着金穗的玉佩,塞进羽西手中。
“我身上没有像样的拜师礼,只这一枚不值钱的物件儿,请师父收……收下,莫要嫌弃。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师父了,如父如母,如亲如友。李桃儿此生必定敬终慎始,恭顺孝敬师父。”
青羽莞尔,心绪越发软柔,“那你可要当心了,为师脾气大性子也不好,恼怒起来怕是你要吃不消。”
李兆一本正经忙回道:“我省得,省得。”
“傻瓜”,青羽失笑。
李兆被那笑晃了眼睛,赧颜局促地道:“我不傻。”
“师父,若我是男子,定要迎你过门,一辈子好好守着你。”
“可惜呀可惜,谁让你生就女儿身。往后便由师父护着你,绝计不教你被人欺负了去。”
说着,青羽还曲起纤细的指,在他挺秀的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李兆窘迫非常,失血而显得苍白的面上突兀地腾起淡淡的红晕。
二人你言我语的又说了会儿体己话,李兆虚虚实实,半是真情,半是试探,趁机诓着青羽许了好些含糊不明的约定。
他越讲越来劲,到后来竟是青羽先撑不住,不知不觉陷入梦乡。
李兆忍痛从她怀中撤离开,盯着她姣好动人的面容怅然若失了许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蹒跚地挪到老朽的破木门边,冲着外头墨色的天宇,放出了召唤的信号。
纵使再难舍,总有分别的时候。李兆枯坐在地上,想着该怎么跟羽西解释自己的离去。如果有既能邀她上京,又给自己空出复原时间的方法就好了。然而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两全其美的妙计。
约摸过去有两盏茶的功夫,山道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
紧跟着李兆身后的木板门,也传来两声极细极细的敲击声。
李兆颤颤巍巍的站起来,甫踏出门槛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幸亏接应之人眼疾手快半途接住:“殿下!”
李兆示意他噤声,指着余下的两人,小声安排。
“你们两个守在外面,不要让无关之人靠近。离的远些,等里面人离去后再行撤离。”
“诺。”
他最后恋恋不舍望了眼旧门半遮的草屋,终是转开头,被锦衣暗卫背起,消失在无边静寂的山路上。
也许是灵力透支的实在太厉害,青羽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日月不辨,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定睛一看李桃儿人已不在,她不由大惊失色。
待出去仔细找寻过一遍,回转来再循蛛丝马迹时,才注意到正门内土旮旯下,压着一封信和几锭银子。
信上字不多,和那天夜里字条上的字体同样,只是笔锋间顿滞明显。
内容是简单明了的四个字——“平安勿念”,还留下了一个陌生的街坊地址,临安朱雀街福兴坊花朝巷 宋宅。
青羽不由疑窦丛生,可事情发生在她昏睡之际,任凭如何也想不通其中门路。
怀着对李桃儿的悬心忧虑,青羽一时踟蹰,不知所措。
她把银子留在了茅屋,只带走了那封信,一个人踽踽行在陡峭的山岭间,两袖清风,闲荡路尘,从白日走到星河夜幕,终于决定再去一探空冥山。
龙血石虽一定程度上解了她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解开秘术封印的关键。
她如今的情况甚至比洛笙所谓的功体耗损还要糟糕。青羽愈加肯定,她先前的沉睡绝非偶然,而是实打实的晕过一阵。
既如此,总得趁着这副残损体魄还有用的时候,把被洛笙囚禁的无辜之人解救出来。
去时有李桃儿作伴,来时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借着浮空凝聚的云气,青羽的脚程很快,等步入空冥山的地界儿后,她放缓了速度,行止更加谨慎。
临空觅到一处住脚点,她俯瞰山界,刻意释放出细微的神识,去搜索四周的情况。
不过搜索过几个来回后发现,庞大的空冥山,此时却像失去生机的洪荒巨兽,死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无。
洛笙连同血月楼众人,居然一夕间,全数撤出了灵虚派,仅留下一座空城,愈显劫后荒凉。
足踏轻云,身披星斗,青羽以灵识为引,几乎翻遍了整个门派,终于在邀月山下的地底洞穴,找到了被困数月的灵虚弟子们。
发现时,他们个个黄脸菜色,形容呆滞,哪里还有从前片尘不染的风雅。
直到将他们带出地底的第二日,才有志气复萌的来与青羽见礼。
带头的是曾与长生并称“灵虚双子”的易云南大徒弟秦羽墨,身后跟着太清真人首徒宋襄,和女修王念真的弟子姜澄。
易云南为了保住秦羽墨,被逼得自断灵根,一身功力尽散,整个人都仿佛苍老了许多。本来想亲自来跟苏青羽道谢,不过他身体耗损的厉害,秦羽墨执意令他先顾及自身状况,加之还要寸步不离的照顾昆桐掌门,最终才同意由秦羽墨代为拜见。
秦羽墨负罪感极深,深知师父对自己用心良苦,所以不得不强打精神扛起肩上担子。
青羽见来的是子侄辈的宋襄和姜澄,亦禁不住怅然。
这两位师弟妹,虽护住了一身修为,可出来时无不带着满身伤痕。故族赤砂一直有饲养毒虫蛇蛊的传统,然她也不料,洛笙竟丧心病狂到,将其用在自己昔日熟识的人身上。
这比用刀子割肉,更能摧垮人的心志,两位估计也是不愿以残缺面目示人,所以才遣了弟子前来。
“弟子失礼,没能第一时间前来拜谢师叔,还望师叔赎罪。”
三人皆已换了干净的衣饰,内门弟子统一的蓝白色云绸长袍,虽合身衬人,却掩不住脸上的凝重沧桑。
“无妨。”青羽叹了口气,“是师叔无用,让你们受苦了。”
秦羽墨没有起身,反而神情肃穆的冲青羽拜了三拜:“师叔万勿负疚,此番多亏师叔扶危救困,我等才得重见天日。如此恩深义海,虽万谢难表其一。师尊不便来访,着意令我与师弟师妹前来拜见,劳您念在往昔师门之情,暂代掌门之职,以安灵虚派上下之心。”
青羽羞愧难当,这字字句句正如条条讽刺,嗤得她不知如何自处。庆幸自己尚能在后辈面前佯作方正,更无人厘清前后因果,不知她才是放虎归山的同谋。
青羽摇摇头推拒,“此番祸乱到底自我凌虚门下肇始,于情于理都应守义避嫌。我已修书寄于云和真人,令他早日回返,主理山门事务。往后这些时日,便先由你们打点派中琐碎,且使师尊们好生修养,安抚好众弟子情绪。”
见苏青羽谦辞不受,又已安排好后续,秦羽墨也不好再执意相劝,反而捉住那话中透出的讯息,开口问道:“师叔这么着急要闭关吗?”
他眼眶微红,想来先前才哭过一阵,现下即便跪在那,也是铮铮佼佼,崎嵚历落,极有大家风范与担当。
青羽一向青睐慧心通窍之人,她也曾有一个似秦羽墨这般不相伯仲的弟子,所以很能体会易云南的惜才之心。
“非是闭关,明日一早我便会离开空冥山。”
秦羽墨忽然有点躁动,“师叔是要去游历?可有目的?准备去多久?”
青羽当然看得出他话中有话,于是回他:“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秦羽墨思忖了片刻,看一眼身边的同伴,终于大着胆子发问,“师叔,不知那逆贼如今是生是死?可否告知弟子他的下落?”
“他被我打伤后就逃了,现今我也不知他身在何方”,青羽如实说。
“这些日子我们都被囚禁在邀月山下,不知师叔被困何处,又是如何逃出他的掌控?”
秦羽墨只看到她形容如旧,修为仍在,少不得揣度疑心。
青羽几回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说道:“当中种种,不足以为外人道。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从未做过任何助纣为虐之事。”
是,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说她绝不会背叛空冥山,不屑与恶徒为伍。可结果呢?还不是令那恶贯滔天的贼人逃之夭夭,说她没有手下留情,谁会相信!
秦羽墨讪讪一笑,挺直的腰板如冉冉孤竹:“师叔即有能力伤他,为何不将他手刃,反留着他的狗命继续为祸世人!莫非,是师叔顾念旧情,一时心慈手软,才故意放走他!”
他越说越激愤,浑身似攒着力,连身边拉拽他的师弟宋襄,都被大力甩开。漆黑的眸子迸出噬骨的仇恨,无情拷问着眼前的人。
青羽强作镇定,却怎样都说不出辩解的话,“我……”
秦羽墨看出她眼底的回避,心下了然,他踉跄着站起来,对青羽拱手告辞。
走到门边时,他闷声开口:“我只当师叔是菩萨心肠,做不来杀人嗜血的勾当。希望来日我取他性命时,师叔还记得今日灵虚之乱,莫要为虎作伥,阻我为空冥清理门户。”
秦羽墨走后,宋襄与姜澄也逐一向青羽问安谢礼,略聊了些师尊们的情况,就例行辞别离去。
月落参横,东方将白。
久不见青烟缭绕的无上宫,终于露出第一声劫后余生的兴叹。袅袅烟尘如幻如梦,载着青羽的半生悲喜,消散于茫茫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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