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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请
半个月后。
天气虽然凉下来了,偶尔却还是闷得慌。平日里这个时候日头还没有下去,但现在窗外没有太阳,只飘了几片乌云,眼见是要下雨,雨点却又不肯落下来,教人心烦意乱。
半个月不够收拾一座城,却足够把人去楼空的临安府第好好地打扫一番。
因着临安的酒楼还在修整,这次设宴就在府内。从门外看不到什么,须得进去后绕几回廊,过一栽了花草的庭子,见一块石头,石头后三四间排屋,再后头方是大厅,大厅边上敞亮通风一个屋子,这是方德成常常设宴的地方。江彻也不愿另寻地方,干脆就直接用了。
屋里一张主桌,旁设一小席,下首十来张坐席,都是一色的花梨木。除了主桌雕了彩凤戏珠外,其余的桌子一应去繁就简,只照了木纹雕了些花样,各不相同。上首桌子后放了一张屏风,绣的是寻常的花鸟,却精致非常,西面边放了木架子,上面是一些譬如翡翠,奇石一般的小玩意儿,东面则是放了个小的屏风,屏风前放着形态各异的兰花。
若是在太平盛世,或者只是在除了江南外任何一个其他的地方,这样一个屋子的主人定会得到一句风雅非常。
现在却没有人有心思去欣赏。
下座里人差不多都到了,坐的都是这一带呼风唤雨之人。按位次分别是平江梁守荣、嘉兴姚义容、庆元任洋廷、豫章方哲、浔阳段常在、上饶郑新珏、瑞安贾奕、建德潘文安。
此时这些人中,除了姚义容还算平静,其他人脸上都显出点奇怪的神色来。原因无他——主桌边上的小席上坐了一个他们不曾见过的青年。这人年纪看起来不大,容貌昳丽,却偏显出一股少年人的傲气来。头发扎得随意,穿的衣服款式不是官场众人的样子,料子却明显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猜出来了,此人正是跟在江彻身边的那个身份暧昧的青年,叶清明。
在座的当然不会以为江彻带个人在身边只是当个小情人,叶清明本身也必然有可用之处,但究竟是容貌的成分大一些还是本事的成分大一些,个人心里都有不同计较,只一点相同,叶清明确确实实被低估了。
叶清明既不在乎这么点异样的目光,也不屑于寒暄介绍,只直直地看着桌上酒杯中平静无波的水——不错,江彻为了照顾这人的酒量,特特地弄了一壶水来,里边掺了一点酒。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来人。
江彻在两个人的陪同下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叶清明眯了眯眼——跟在江彻身后的两个,一个是周汾的人,另一个是江则政的人。
他想到前些天江彻说的话:“其他的除掉就好了,这个闷亏他们不吃也得吃。江则政的人须得留下,免得老头子起疑。”
本来坐着的人纷纷起身,拱手道:“恭迎公子。”
江彻只一点头,对身边的叶清明轻声道:“你坐下吧。”然后一挥袖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后冷声道:“诸位大人都请坐吧。”待人都坐好后,江彻看向叶清明,说道:“诸位大人,这是我一好友,叶姓,名上清下明。”
于是一轮寒暄——当然了,叶清明一句话都没说,都是单方面的久仰。
江彻举起酒杯,却又放下叹气道:“我来江南也数月,不想出了乱子,是我的不是。”
梁守荣急忙起身道:“公子莫要如此说,都是下官们处事不利,却烦公子劳碌……”
江彻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我今日来,也不是只为与诸位见个面,实是去岁收成不好,今天又出兵乱,嘉兴及吴兴一带已是流民不断,嗷嗷待哺啊。可惜嘉兴虽富庶,到底没法接应这般多的百姓。”
姚义容在听到他自己的名字后就已起身,这时方深深拜下:“下官请罪。”
江彻不答。
梁守荣再次起身道:“公子莫忧,平江虽是小地方,也愿尽绵薄之力。”此话一出,方才沉默的众人纷纷站起来道:“下官也愿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江彻微笑,道:“诸位大人心系百姓,我心领了。不过暂不劳烦方、段、郑、贾四位大人了,贵府地处不便,而今也万不该在车马上劳费财力。”
众人都道是。
随后江彻轻拍了拍手,早候在后面的侍女鱼贯而出,先放上来的是四道凉菜。
江彻才道:“今日的菜,可是我亲往请了溪云楼的厨子做的,诸位可要赏脸。”
姚义容笑道:“可不是。早听闻溪云楼为临安第一楼,可惜我从前不曾来吃过。”
江彻点点头,忽的问道:“我方到临安,只知道溪云楼的大名,却不知它有何来历?”
这回说话的是任洋廷——他素来喜爱附庸风雅,对各地的酒楼是再了解不过:“说也简单,公子不过是没想到那里去罢了。‘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溪云楼的老板,最爱东坡的诗词,当年今上登基不过一年,那老板从京城跑过来,就在西湖边上造了个酒楼,日日游湖,可不痛快?他结交的也大多是文人雅客,随便替酒楼起几首诗倒也不是问题,这么多年过来,岂不就是第一楼了吗?”
江彻奇道:“确是个妙人,我倒想见上一见。”
又八样热菜上来。江彻微笑道:“也罢,不提旁的了,今日尽欢才是。”
叶清明在旁默不作声,只偶尔抬杯示意。他冷眼看去,只见一众人各怀鬼胎,吃的倒是欢快,只豫章的方哲不似旁人痛快,暗中看向江彻的目光阴郁恶毒,且不说江彻有无注意到,叶清明时时看在眼中,已在琢磨怎么把人弄下去。
就江彻告诉他的,方德成家中人丁不多,他有心把自家人调到江南各处去,奈何亲的没几个,只好在族中挑了个不算差劲的,正是方哲,比方德成小上一辈,因着这差事,和方德成好得同气连枝。叶清明在席上看的明白,这人还不知道方德成干了什么傻事,这一圈看过来不见这个族中的长辈,先是心焦得不得了,后来认定了是江彻搞的鬼,记恨在心却无可奈何。
宴会算是尽欢,一直到外边下人掌起灯方散。
江彻仗着主人的身份喝得不多,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喝了酒的;而叶清明这一日连话都没说多少,加上江彻刻意关照的酒水,此时也清醒的不得了。在吩咐下人把各个大人送到一早布置妥当的客房以后,两人屏退左右,散步似的在庭中欣赏夜景。
“这雨是下不下来了啊。”叶清明眯着眼看天色,叹了口气。
“民间说的秋老虎,大约就是这样吧。”江彻搭话。
叶清明抱手问道:“北面也是有这说法?”
江彻这才想到身旁这人自小没在江南长大,想了想,道:“大约都是这个样子的。平京八月的时候,天气还算好,但也每年总有这么几天闷闷热热的,大家心情都不会太好,况且这个时候也是要准备中秋的家宴了,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叶清明算是头回听到江彻说在平京的日子,试探道:“皇家的中秋宴?那是什么样子?”
江彻瘪瘪嘴:“不过是忙前忙后大半个月,那天晚上一起在殿里吃个饭罢了,除了菜式好一些看起来热闹些,还没平常人家……”说着住了嘴。
叶清明忽的笑起来,笑得江彻不明所以。
“江兄,你知不知道,方才你说那话的时候,瘪着嘴的样子多有趣,好像有人欺负了咱们的四皇子似的。”叶清明忍着笑指出。
江彻皱皱眉,方淡然一笑:“是么?”他其实下意识地想摸摸嘴角,忽然警觉自己是不是收敛情绪越做越倒退了。他向来比别人多个心眼,忙仔细回想了这些天的表现,发现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后才放下心来。
叶清明假模假样地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敲了下江彻的肩,方咧嘴道:“嗯?想什么?瞒不过我的啦。”说的理所当然。
看着叶清明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轻松,江彻心下先是无奈,然后隐隐羡慕起来。他从小到大也没有过能这样理所应当的外露情绪的时候。
正想着,叶清明打开扇子绕到他面前,笑意盈盈:“今年的中秋你若是没安排,我就勉强邀请你吃顿饭怎么样?”
江彻后退两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叶清明几遍,尤其在那人衣服上停留了下,开口道:“我倒不知道叶兄如此大方。”
叶清明笑:“就当借花献佛。”语气再不商量,已经开始自顾自点评临安各处的酒楼了。
“任洋廷一个当官的,看起来了解的不少,但肯定没我知道——溪云楼的来历,你也不肯问问我。”叶清明先是半真半假地抱怨着,然后道:“江南的九府,我大都去过,临安也是逛了个遍,溪云楼确实是个好去处,不过人多,太过热闹,我猜你肯定不喜欢。另外西湖边上还有一家,因着溪云的名声,生意不大火热,但里面的荷叶虾仁很是不错;嗯……另外若水巷——你肯定不知道——离早市挺近的,那一家铺子的老板娘生的好看,做的豆腐是一绝……”
江彻似笑非笑打断:“好看的老板娘?”
叶清明扇子一顿,然后没事人一般,严肃地凑过来:“你可别打她的主意,据说是个母老虎。”
江彻终于无声地笑起来。
半晌后收了笑,他正色道:“明日一早我就走,你自己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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