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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沟蛭望龙门鲤
牛娘娘是昨夜二更时分找上门来,面色焦灼不安,说阿朵不见了。
阿朵怎么可能不见?她身边那个女鬼不是自小寸步不离的“守护”她吗?
换作是别家的小娘子小青郎还会猜想是不是去邻里串门,但阿朵在这均州一个交好的小娘子都无。且阿朵因着幼时小龙潭经历,出门必定会告知家人,便是做索唤送餐也会知会牛娘娘一声。有着这般习惯的人,出门怎么会不打招呼?且那时天已经黑了,还下起了冰粒子,他听了牛娘娘所言当下心中一揪,不顾家里婆婆的劝阻,寻了个灯笼就跟着牛家人出门寻找。这一夜找来都不知摔了多少跤,每爬起一次心就往下落了一分。
他起先以为阿朵又是偷摸跟着她那只女鬼出去掏香火了,可找了一夜不仅没寻着人,反倒是遇上郡守府与王主簿家请的仙婆。说是家里有人撞客了,一大群人摇着铜铃举着衣袄在街巷里招魂。他说尽好话陪着笑脸在那两家下人嘴里终寻得一丝踪迹,都说是见着个身形壮硕的汉子背了袋鼓鼓囊囊的东西的往东门去了。
沿路找,沿路问,寻至天明,又急匆匆赶往码头一艘一艘船的找。正寻得心焦气燥间,听见楼船上有人喊“慎之”,抬头才发现遇上了云锦书院的同窗,正是那个家里要在锦山修家庙的高门大户,参知政事家的小公子张文翰。
见他望来,那张文翰半个身子自楼船二层支起的窗户探了出来,大冷天手里还抓了把倭扇甩开扇面冲他挥着。
听彭老山长说这小公子是参政家里最小的儿郎,便是家中幼孙还要比他大上几岁。
国夫人年过半百竟得一麟儿自是养得极娇,便是张大参本人也舍不得说半句重话。此番若不是在京里惹了祸,也不会跟着修家庙的船队来这云锦书院躲着。
只是他素来在京里呼奴唤婢衣食无忧,进了书院自不能前呼后拥,只带了两个精致的书童。谁料这般呆了半月,三个人饿得有进气没出气,彭老山长也怕真出个好歹不好与张大参交待,所以特意安排武青跟他住一屋,平日里生活上也可以照应一二。
回均州前就听张文翰提及他家里要用船送些日常用具来书院,武青哪里能想到竟是这般大的楼船,且整整来了三艘。
听这张文翰说,他是藉着云锦书院闹鬼的事由,哄了国夫人调了他舅公家的楼船过来,这等于在均州给他置上座江上别院。
只是他在这均州耍了五六天,巴掌大点的地方,早就腻味了。正愁着无事消遣,听着他说寻人立刻来了兴致。当下呼朋唤友,自说自话的就起了个遣鬼寻踪社。说要帮他寻人,还道这次随船来的有个舅公给的异人,具大神通可以驭鬼取物。
虽说在锦山书院中与这张文翰同吃同住近一年有余,但今日见来却浑似换了个人般。一群衙内们凑成堆,言谈举止里的讲究与精致如同矩尺量过一般,站在这群人面前他犹如刚从山林间走出的野人。他们这群贵胄之子哪里看得上眼如他这般的平民,不过是看着参政公子的面子客气两句罢了。也是他起了借力的私心,只能厚着面皮等候张文翰说的异人,等着月上中天好容易寻着时机插了句话没成想被这妇人不留余地的点破。
虽说话头是他引出的,附和的也一个不少,但想来这帮人中除却自己再没有人更适合担这责任,小青郎自是心知肚明。且他如此行事确是有失磊落之心,任哪个衙内出了差池这船主都要担上干系,故坦然走了前去,大大方方躬身告罪。只未曾想一抬眼,竟在那妇人身后看见失踪一日有余的阿朵,起先备好的说词现下却是半句想不起来了。
霎时间他眼中的急切与惊喜哪里掩饰的住,顾不得场中诸人不善的目光、戏谑的表情,草草告了罪,便拉了阿朵寻了个僻静处问询。
张文翰见此情形眼一垂,脸一拉,嘴里颇有些不满的说道:“原想让慎之见识下瑶娘的本事,现下倒是没了机会,白白耽误一日,真是无趣!”
白瑶哪里不知这小公子是着了火,钟鸣鼎食之家将养出的公子岂是任人呼来唤去的,偏这穷酸的小子寻得佳人便有过河拆桥之态,浑然不知他得罪的是群什么人。白瞎了这副好样貌,便是才高八斗又如何,不通世事这般样貌落在身上都不知是福还是祸。她心虽鄙之面上却不会露出半分不妥,
且不说她的主家秦五郎现下正领着张参政家的差,就算不领差这般位高权重的家族大把人上赶着巴结。现下只觉这两人实不消得她太费心思,转眼就堆了笑脸去哄这参政公子。
“小公子真会顽笑,既是来了岂能让公子无趣。”扭脸就冲着廊道喊:“春来!春来在吗?”
“小人在此!”一个玄衣下人不知从哪间房无声无息的出来,躬身立于两丈开外。
“快备些京里带来的好酒好茶,着人端上三楼暖阁。”转身又亲热的牵着那张文翰边往楼上去边说道:“遣鬼捉妖那些污鄙东西有甚意思,小公子这般人才看了岂不晦气。倒是瑶娘最近新排了一折皮影戏,用的是北边的老师傅新制的家什,趁这雪月佳时不如给公子展示一番。”
到底是少年心性,张文翰知道能让这瑶娘拿出来的必不是俗物,立时又高兴了起来,一群人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的走了个干净,偌大条临水廊道只余阿朵与武青立在另一端的楼梯拐角处,四目相对。
阿朵也不曾想会在这种境况下遇上小青郎,王小娘子每每遇上她便会嘲讽她是“阴沟蛭望龙门鲤,朽壤蝉思玉树枝”,听得次数多了也渐晓其意。就在她立于那群贵人面前,小青郎翩翩而来时,那句话语毫无预兆的自脑中浮现,猛得迎头劈下,直劈得她眼酸心颤,腰背都挫下去几分。
在酒楼里兼着索唤这几年,她也是见识了些人情冷暖,哪里看不出适才这些贵人的眉眼高低,心气这会儿已然被压进泥里。
哪怕是现下人都走净了,她仍不敢大声吐气,仿佛多呼口气都能惹得贵人嫌弃,祸及小青郎。只垂眼看着光可鉴人的木地板细如蚊蚋的叫了声“青郎哥哥”。
武青却是没注意这句称呼的异样,他一日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松了心弦只觉得心慌气短全身发软。抬手抓住阿朵的肩膀,确认眼前人正是他心中所寻之人,这才松手闭眼斜靠在廊柱上,不着痕迹的轻纾了口气。沙哑着声音说道:
“阿朵!这一日一夜都发生了什么?你且长话短说,一会儿我还得去三楼应酬。”
一日一夜?
阿朵大吃一惊,看了眼小青郎,就向着身侧支开的半页窗扇跑了过去。寒风夹着雪屑扑面而来,冷得她连打了几个哆嗦。
夜来江水本是墨染般的黑,只是侧面楼船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映得这江水如同抖落开的黑底重锦花罗般富丽堂皇。那被山风吹下的雪屑在这光线照射下如洒下的银粉一般,如梦似幻,浑如又陷入一个诡异的梦境。
“真的过了一日一夜?”阿朵有些不可置信,缩着脖颈小跳着回到小青郎这边,问道。
武青疲惫的睁眼看了阿朵一眼,复又闭上。初见时的惊喜褪去,心头的疑虑却是渐生。
刚与土人约好家庙用工事宜,他就码头上巧遇张文翰,阿朵失踪又离奇出现在楼船,能遣鬼的异人瑶娘与阿朵李娘娘有何关联,满身血污的壮汉与掳人的壮汉……等等这一切集合在一起,真的是巧合吗?
事涉高门世族,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话里不意间带上了一丝情绪:
“一日一夜已是闹得人仰马翻,怎么你就偏偏出现在这楼船上。”
阿朵闻言心内一滞,莫明的心虚了起来。
他们这些住在城西的人家大多穷苦,于金钱物事上格外计较。若是家里孩童受伤遇事,父母兄弟先计较的是钱财损失,次计较的便是这倒霉的事为何偏偏寻到你头上来。
是啊!老天爷是有眼的,定是你错了才降下灾厄!
这般想着,原就被那帮贵人压下的心气似又在泥坑中滚了一滚,不由嚅嚅道:“阿朵哪里能知道,阿朵好生生的在灶房里做事……”
不得不说,看见小青郎的那一刻,阿朵悬着的心就落了下来,似是有了靠山一般。哪怕她这刻有心虚,有忐忑,但更多的是被人牵挂的喜悦。刚开口说起那段恐怖经历时还有些气弱,但说着说着渐渐声音大了起来,说到自己力拒白瑶要与李娘娘同生死时,甚至还有少许炫耀的成份在其中。
眉飞色舞间她有些小得意的偷看小青郎的面色,却发现小青郎倚在那里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不对!
小青郎是有表情的,他原先松驰上扬的嘴角开始下垂,抿紧,微微开始抖动,面色也越来越冷。
小青郎这是生气了,阿朵忙讨好的上前握住小青郎的手,想卖个乖躲过这无名之火,却惊觉这手又冰又硬,石头一般。
“你怎么啦?这手怎么……”
话音未毕,便见小青郎突然睁开了眼,眼内血丝如珠网般遍布,通红一片。那表情又凶又狠,目光更是冷得吓人,盯着她一言不发,半响才将手慢慢从她指间抽出,然后转身径直向三楼走去。
阿朵被这眼神吓得不敢动弹,见他走出五六步方急急的叫道:“青郎哥哥!小青郎!小青郎!”
见小青郎渐行渐远,忙追上去捉住衣襟仰脸求道:“是不是阿朵做错什么了?你说说话,阿朵纵是说错做错了什么,你指了出来就是,这般什么都不说我哪里明白,小青郎,你别不理阿朵。”
武青停住将阿朵拽住她衣襟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闭了闭眼,偏过脸说道:“我与你爹娘寻了你整整一日一夜未敢合眼,为了你牵肠挂肚。你好的很!你将我们抛诸脑后,你要舍命去救你的李娘娘!想来我们往日那些情份都是假的,不如你那李娘娘,我哪敢指正你的错误。”
一口气将这大段话丢了出来,武青气得心口堵得发痛再不肯多看她一眼,抬腿便往三楼去了。
阿朵愣在原地,懊悔不已,真是一事接着一事。她也是看见小青郎喜昏了头,糊里糊涂就把那段赴死的话都给说了出来。想想自已说时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有侠气的,只有这般才能配得上她的小青郎。她今日所历之事太过离奇,偏李娘娘之事不能诉于人前,唯小青郎与她两小无猜可以分享,所以自是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干净。
现下再想想她对李娘娘的生死与共真是热血上头失了理智,明明就可以虚与委蛇徐徐图之。这如果是让爹娘知道,怕比小青郎发的脾气更大,想到这处头都要炸了。
虽知道自己确有错处,但看着小青郎真的这样走了,阿朵心里又觉委曲,偏偏这刻身上又冷肚子又饿,泪水难以抑制的就落了下来,怕人看见只缩在原地拿了手一个劲的抹。也不知哭了多久,一个声音硬梆梆的丢了过来。
“哭什么?要当女义士的小娘子怎么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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