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志

　　夜夜心倚靠着床栏杆，小脸透过半挽的幔帐对上月洞窗，良久没有动作，也不知她是在逐一描绘那窗上精美的雕花，还是隔着纱屉赏玩户外月光下的树影斑驳。

　　这种发呆愣神的景象别说对于夜姬自己十分陌生，便是自小侍奉她的玲珑与玉薇都从未见过，又不敢探问，只好早早收拾停当，熄了明亮的大烛火，只在案上留下一盏纱罩的台灯，然后各自睡觉去了。

　　熏炉里燃着安息香，缭绕在静谧的内室，朦胧而袅娜。可惜夜夜心却无法平静，她只觉着各种情节充斥，搅的满脑子混淆，一贯平静无痕的心湖硬生生让人撩的纷纷乱乱。

　　午时在白水茶庄听他说了许多话，什么妻子的，家族的，还有南方的，如今也没了次序，只轮番在夜夜心耳边回响。

　　其实楚括只是把他的意思很清楚的表达出来，第一次，不是对着夜中宵或者夜氏家族，而是对于夜夜心本人。

　　很平淡的叙述，没有丝毫强迫的味道。他将整个天下，几个家族所有的关系、道理摆在她的面前，让她自己掂量。

　　这就是他们婚姻的基础吗？如果楚括没有说后面那些话，夜夜心一定如是认为。

　　但是他还说：“我们，你还有我，都没有结过婚，对于夫妻生活最多不过是看人唱戏，能体味其中三分就不错了。这当中究竟有多少弯弯绕绕、曲折坎坷非当事人不能感受。每次喝喜酒都听说‘百年好合’，但哪对夫妻真的一直百年好合我还真没遇见过，我父亲不是，你父亲也不是。尤其是在如今这样的乱世，生命都不能保证，生活都不敢遥想，何况婚姻？

　　我并不是要你马上选择，也不是说明日我们便要拜堂。但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试一下，也许我这个人也不是那么糟糕，也许我们也不是那么无法相处的，也许我们就是那极少数的‘百年好合’。

　　我承认我想要这场联姻来巩固自己在楚家的地位，甚至得到更多。但是世事无常，时势随时在变，我不会幼稚的以为强大的姻亲就可以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和那么多跟随我的弟兄的前途。

　　夜家是块筹码，但他并不是我楚括唯一的、不可或缺的筹码。

　　我今天同你说这番话——以后也不会再说了，只是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你和我两个人，携手在这不太平的世道，经历一种可能颠簸，可能艰难，也可能辉煌的生活。我觉得那应该会很有意思，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那么认为？”

　　楚括洋洋洒洒讲了许多，这是他至今为止乃至以后的一生对她说过的最大篇幅的话了。没有激情，没有诱惑，没有威胁，没有哀求，没有誓言，也没有承诺。他仅仅是用平稳的语气告诉她，婚姻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如果他们愿意，就能够互相扶持过一种很有意思的人生。

　　反之，他是不是想说，如果彼此就这么错过了，会是一种遗憾……

　　夜夜心虽然年轻，但毕竟出生在人丁庞大的高贵门阀，面对、应对错综复杂的家族亲眷，还是很有些识人看人的本事的。她相信楚括这番话是诚恳、认真、发自他的内心。她不知道换一个人听见这么一番直白的毫无甜蜜的甚至没有保证的陈述会是什么心境，但是她，却真的被打动了。

　　所以，从茶庄回来之后，她就一直沉默不语，傻傻的出神……

　　她没有经历过，也无从比较什么情啊、爱的。由于年幼丧母，又是家族中最有身份的女子，从来没有哪个女眷会没轻没重同她讨论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所以她对婚姻所有的理解完全来自于她本身。如果楚括所说的那些也是他对于婚姻的理解，那么很巧合，至少在这方面，他们是一致的。

　　夜夜心没有和别人甚至父亲沟通过类似的问题，但她相信，在这件事上，认同他和她这般想法的人并不多。

　　“难得一心人“，错过的话是不是真的很可惜……

　　直到第二日，夜中宵差人唤她过去的时候，夜夜心还在认真的思索此事。也许潜意识中她已经猜测到父亲找她的目的，总绕不过楚括这个人去的。

　　事实也相差不远。夜中宵此来天京，一是探路，为了楚夜两家的合作有个前期的筹划；二则便是女儿的婚事。前者这几日他已经与楚元辅交流的差不多，心中有了定数，但是后者却是没有固定步骤可循，只能看孩子们的缘分了。

　　因此这日得空他便有意探探女儿的口风，却不知她这些时日同楚括来往的如何。听说他们闹过些误会，之后又共同发掘了当年原家的宝藏，还一起参加韩家的聚会。算来两人独处的时光并不少了，也不知心儿究竟什么想法，是否已经有了决定。

　　妻子夏氏早亡之后他一直没有续弦，十几年来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他从来没有因为夜夜心是女儿便减少对她的教养，反而请遍名师，生怕辜负了孩子的天资，将来九泉之下不能对亡妻交代。

　　女儿也确实出众，完全继承她母亲美丽的外表和过人的资质，同时又沿袭了他认真与谨慎的态度。有这样的孩子，哪个父亲会不骄傲；这样的女子，什么样的良人是她配不起的？所以，当慕容氏，当楚氏向他提出结亲之请的时候，夜中宵自问受得起。

　　和所有的父亲一样，夜中宵眼见女儿到了及笄之年，开始操心她的婚嫁。然后各家各府的适龄儿郎陆续进入他的关注范围，张家的孩子——根本是个纨绔，李家的儿子——哪里还像男人……他了解的越深入，心情越沮丧，几乎要懊恼的以为女儿很难嫁出去了。

　　然后天下的局势再次动荡，楚家和慕容家各占半壁河山，一个挟天子令诸侯有名有份享尽人和之利；一个统辖富裕的南方与朝廷划江而治得尽地利之便。真是各家有各家的优势，各家有各家的本事……

　　他们实力相当，僵局难破，居然双双将视角转向百年来一直拥兵自重的夜氏，甚至不约而同都有意用儿女的婚事来争取这股助力，打破两家的平衡。

　　其实早在夜中宵与楚元辅会晤之前，慕容成之已经向夜阀递出了结亲的请求，姿态恳切，措辞恭谨。最教夜中宵意动还是此人不仅本身才干非凡，据说初掌大权的时候就是他力排众议，发动雷霆之力彻底铲灭困扰江南的另一号反贼势力光明教；而且慕容成之还是家族公认的继承者，如今已经彻底当上南方的头号实权人物。

　　相比之下楚括的势力便弱小许多。楚家根系复杂，不提楚元辅本身便占着家主的位置又独揽朝政，便是家中三个儿子也是各有派别和拥护，将来是否会发生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之事还很难说，不过可能动乱的变数却是不小的。

　　当时，夜中宵其实是相当矛盾、难以抉择。慕容成之是好，可惜已经有了妻妾，即便他承诺给出正妻之位总归已经不美，最主要的还是夜中宵了解亡妻的观念，她绝不会同意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私生活复杂”的男人；百般踯躅之下，他才无奈答应见楚元辅并楚括一面，且当给彼此一个机会。

　　事后他万分庆幸自己当初的那个决定。

　　在梁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楚括就给夜中宵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不仅仅在于他俊逸潇洒的外表，缜密深沉的心思以及沉稳内敛的态度，最主要还是其言行中流露出的那种理所当然的狂妄和高人一等的气度，和自己的女儿夜夜心竟然有着不可思议的相像。当时夜中宵心中便不由自主的产生那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天作之合”的话，便是他们了。

　　于是鬼使神差的，夜中宵违背了他一贯保守谨慎的态度，完全听凭自己的感觉行事，一方面他不顾情势口头应允楚阀结盟的请求；另一方面已经定下行程带夜夜心往天京一趟。恐怕楚家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自己能够如此轻易的争取到夜氏，完全、仅仅是因为西昌王对他们家二公子毫无理由的喜爱之下的冲动决定。

　　所以，夜中宵虽然不敢强行逼迫女儿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但他还是有意无意的将整个局面往有利于楚括的方向引导。比如带夜夜心来了天京，比如鼓励楚括与女儿接触，甚至比联姻更先一步的把两家的盟约坐实。这样一来，联姻之举不仅是为了安楚家的心，对于夜家众人也变的迫切起来。而结果自然变成，夜夜心在做决定的时候多少不能不顾及家族的想法。

　　唉……夜中宵暗叹，都这个份上，楚括如果还不能搞定女儿，那也无法了，算他没福。

　　夜夜心无奈的瞥了父亲一眼。他也算是老谋深算的一方枭雄，面对女儿婚事的时候却表现出如此的没有原则。婚事未定已经先行结盟，分明就是做出愿意联姻的姿态，然后再假装民主征求女儿的意见，真正胳膊肘往外拐。他楚括就那么好？看父亲急切的样子就好像他都恨不得能嫁过去似的。

　　说实话，如果楚括昨日没有说出那番平实真挚的话语，以夜夜心倔强的脾气，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点头的，哪怕因此让父亲失望，令族人忧心。但是现在情况却又不同，她承认是楚括的坦诚起了作用，撇开种种外界因素，撇开个人心中的意气，单单就两人结婚来说，她还是有点心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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