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叶

　　马车在齐府门外停下，小倩扶尚樱下来，跨进院子，已见尚楠就站在正房檐下，向大门口张望。看到多时不见的兄长，心里的欣喜终是盖过了惧怕，急步上前，叫道：＂哥！＂

　　她还来不及去端详兄长的脸色，便给两声娇脆无比的＂姑姑＂吸引过去了，只见滢玉牵着嘉熹、嘉然兄妹，从正房迎了出来，小兄妹争先恐后地张开双臂奔近！尚樱蹲下来，一手一个，拥住两个小宝贝温软的身子，笑着亲了又亲。快三岁的嘉然，双手绕上姑姑的脖子，短短的小腿直往她身上迈，＂姑姑抱抱！＂尚樱深呼吸一口气，直起腰来，抱起了小侄女。

　　嘉熹连连顿足，＂然儿，快下来！姑姑有了小宝宝，你累着姑姑怎么办！＂尚樱低头，看见嘉熹虎着脸教训妹妹的样子，着实可爱，于是笑道：＂哎呀，咱们熹儿现在也很有大哥哥的威风了，跟你爹当年一模一样！＂她目光流转，扫到尚楠紧蹙的眉峰、阴沉的脸色，暗叫一声不好，收敛了笑意，老老实实走过去，轻声道：＂哥，樱儿回来了。又叫哥哥操心了，是樱儿的不是。＂

　　尚楠先把女儿抱了过来，才抬眼教训她，＂知道别人为你操心，还这么人来疯似的，连你八岁的侄子都比你懂事些。还不快跟你嫂子进屋，给你好好看看！＂

　　尚樱听得出来，兄长这番训斥，只是心疼她不知爱惜身体，想来不会再追究她私自离开京城的行径了；心头一块巨石落地，一边跟上滢玉的步子，一边回头吩咐小倩把礼物拿进来打点分发。

　　滢玉仔细给尚樱诊视一番，见她虽连日奔波劳碌，体力稍差，但滋补一下应无大碍，才放下心来。姑嫂二人正谈着别后境况，丫头秋分在门边传话，说大少爷请小姐到书房说话。

　　尚樱站起来，边往外走，边回头对滢玉笑，＂若是原先在家住着的时候，听见哥哥传樱儿到书房见他，已经吓个半死；多半是不知做错了甚么事，大老爷又要升堂审问了。＂

　　滢玉笑着送她出去，＂你这丫头！快去吧！咦？小倩不在外头吗？＂

　　＂哦，难得回家一趟，让她去看看老姐妹们吧，樱儿又不是不认得路，自己过去便是。＂尚樱不经意道。别了滢玉，她抄近道，裁弯取直，穿过花园，来到位于前院后宅之间衔接处的书房。

　　她轻叩门扉两下，来开门的，竟是小倩！尚樱有些微诧异，扬起了秀眉，但此时也不好多问，先走进去，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哥哥。＂

　　尚楠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脸上波澜不兴，问了几句＂身体如何、嫂子怎么说＂之类的话，尚樱据实扼要答了。

　　尚楠微微点头，冷不防问出一句：＂你嫁到姜家这些日子，姜兆和待你还好吧？＂

　　尚樱暗吃一惊，红着脸低头笑道：＂哥怎么问起这个来？相公……自然是好的。＂

　　尚楠语气微带讽刺，＂他会待你好，我倒不怀疑；只看不出来，他还是个多情种子，身边原先就有人在，对你再好，也比不过人家。＂

　　尚樱脸上笑容都僵了，下意识用手按着腹部，似乎在昭示一种抗辩的理据，＂哥哪里听来的闲话？相公是再老实不过的人。＂她侧过头，有几分愠怒地瞟了小倩一眼，小倩垂头盯着脚尖，不敢与她目光相接。

　　尚楠身子向前倾，双手支颐，轮番扫视两人，＂我应该相信谁呢？你们一个说，有这种事，一个说没有，那肯定有一个是在撒谎！你们知道规矩，谁撒谎，趁早自己去把戒尺拿过来给我！＂

　　听到这句命令，两名女子都不由得抖了一下，迟疑着没动。尚楠按捺不住，一掌拍落案上，高声叱道：＂当我是甚么都不知道的呆子！别让我再重复一遍！＂

　　话音未落，尚樱、小倩都迅即后退，戒尺一向就放在她们身后的书架上。小倩本来离书架近一些，尚樱挥出衣服上装饰用的长长鸾带，那绸带挟劲风，如软鞭一般抽在小倩手背上，虽不甚痛，但已令她本能地一缩，戒尺便被尚樱抢到手里。

　　尚樱快步回到尚楠身边跪下，双手呈上戒尺，颤声道：＂樱儿不该撒谎，请哥哥责打。＂小倩扑过来跪倒在她身前，哭出声来，＂大少爷！求您别打小姐，小姐的身子受不住！奴婢该死！您打奴婢吧！＂

　　＂小倩，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回房间去。＂尚楠声音和缓，但仍充满威严，让她不敢违抗。

　　听着小倩起身离去，衣裙窸窣，尚樱心里哀叹：这书房真是甚么时候都来不得！这时，尚楠已拿起戒尺，尚樱忙双手平伸，掌心向上，准备承受责打。等了好一会儿，意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她忍不住抬头，碰上的却是兄长疼惜的眼神。

　　不待她开口，尚楠便把戒尺扔在桌面上，让她双手放下，＂如果小倩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心里怎会好过？哥又怎会再为难你？我只是恼你人大心大，事事搁在心里，不跟哥哥讲。＂

　　＂哥！＂尚樱把脸埋在兄长膝上，哽咽难言；尚楠轻轻抚拍她的脊背，叮嘱道：＂不许记恨小倩，知道吗？这丫头从小陪着你长大，像亲姐妹似的，她担心你受委屈，才忍不住来告诉我。＂

　　尚樱小嘴一扁，＂哥好不偏心！从小到大，小倩几乎不用怎么挨打，就算打，也比樱儿轻得多了！哥怕樱儿亏待了她，不如把她留下好了。＂她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转移话题，二来小倩的心事，尚樱早已了解，这下趁机替她表白。

　　尚楠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一知道不用挨打，马上便调皮放肆起来！他正色道：＂你还敢说！人家挨打，哪一回不是叨你的光？你现在说这些浑话，是不想要小倩伺候了，还是不想要你嫂子了？＂

　　尚樱不料兄长会直接挑明了说，显见他也早已察觉小倩的爱慕之心了，只是不肯响应。她大着胆子再进言：＂樱儿其实也离不开小倩，但她比樱儿小不到一岁，也快满十七了，也该替她打算一下，总不能耽误了她一辈子。＂她絮絮地说着，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滢玉：双掌永远干燥微凉，笑意永远云淡风轻的嫂子，或许不会太抗拒可怜的小倩？沉重的愧疚压在心头，鼻子不觉酸了。

　　尚楠没有答话，放在妹妹背上的右手，轻轻拉下她宽大的衣领，露出雪白的后颈和一截肩膀，就在左边锁骨上方，一道两寸许长的粉红伤疤，触目惊心地凸起。他像是怕会触痛她一般，小心地抚摸着，问：＂樱儿，还记得这道伤疤是怎么落下的吗？＂事隔十多年，应该早就不痛了，但他的心仍在痛！

　　尚樱点点头，泪水又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明白兄长的意思了。

　　果然，尚楠低声地一字字道：＂今生今世，我只要滢玉一个就够了。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再像咱们的娘那样受苦；也绝不能让这道疤痕，出现在熹儿、然儿他们身上！＂

　　＂是樱儿不好，平白无故让哥哥烦恼。樱儿明白了，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了，哥哥不要生气。＂尚樱跪直了身子，柔声道。

　　尚楠这才忽然醒觉妹妹还一直跪着，大概兄长没发话，她不敢起来；她可是怀着身孕呢！＂樱儿，快起来，坐下。＂他歉然扶起她，自己站了起来，不由分说按她坐在太师椅上。尚樱见到桌上堆放的纸张、书本，突然惊呼一声：＂该死！把头等要紧的事也给忘了！＂急忙从怀里掏出兆和的信件呈上。

　　尚楠接过，一目十行看完，转头看着尚樱，问：＂哪来的账簿？＂

　　尚樱不敢瞒骗兄长，＂哥还记得连海淳、淳儿姐姐吗？她就是银号的东家。研哥哥都知道的。＂

　　尚楠点头不语。良久，忽又道：＂还是刚才那件事，哥再说一句，只要你愿意，哥就带你回家。皇上那里，哥自会交待。＂

　　尚樱含泪紧紧抓住哥哥的手，不住摇头。

　　尚楠凝视她，沉吟道：＂既如此，罢了，姜兆和倒还是皇上用得着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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