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作者:珪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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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仿


      暗室中最多的便是靠墙立着的多宝格架。总共六架,除了机关门那一侧,剩下的三面墙各置着两架。

      多宝架以每两立为一组,分类摆着以不同质料的镶饰料为裱的卷轴,如丝帛、蚕丝绢(多为素绢)、绫料(多是花绫)、纸料等镶嵌。再细观其他:手卷包多用古朴大方、素雅耐磨的宋锦或是缂丝;挂轴多选用丝绢;轴头、手卷别子和轴片则有瓷质、珐琅、玉料、象牙、牛角、紫檀等,也有金银制的;至于天、地杆则使用红、白松和桐木;绳带和扎帶的颜色则与整个裱件匹配。

      我伸直手臂,不用踮脚,正好能够到多宝架最上一层的卷轴。轻拿了几幅置于内室中央的大几案上,打开来看——大横小竖轴卷,书法丹青大作无一而同。

      下意识的抚了抚这些个绘笔墨作,再凑近嗅了嗅。兀的心一跳,血液流速加快——

      这全是百年前的古作,至今仍未现世,只存在于书籍史载中。

      我抬起头,又扫了眼多宝架上密麻紧挨着的卷筒,收眼颔首,大致一算,约莫有百幅珍作。这地方藏着的真迹可真不少,比之族中的藏书阁也不遑多让。

      而适才顺手从架子最上层拿下来的卷幅,共三筒。现在正安静的躺在长几上。

      我叉开脚,微弯腰身,定眼去细瞧刚打开的这三幅卷轴——

      一卷狂草书卷,两幅水墨丹青。一卷小竖,两幅大横。

      书,奇纵变化,超迈前古,咸臻神妙,随意连绵,笔势相连而圆转,字形狂放多变,一气呵成,始终一贯,乃是“一笔书成”,且变幻莫测,下笔结体,不易捉摸,如游云千万朵。

      字,更有一种岩石压顶之感,若逼利剑之锋芒,肃然巍然。此书虽狂虽草,但不失法度,一点一画,皆有规矩。书曰:“名乎利乎道路奔波肠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且在“清”字上盖了一方私印,刻印“清泉印信”。

      “清泉”指的是“清泉素人”。其本名萧涆,澔澔涆涆,流离烂漫;澔澔涆涆,光明盛貌。

      《乾荣朝人物志·萧本卷》中记载过:“萧涆,性好酒,素不羁。观于物,感所遇,提笔落墨,一挥而就,旁若无人,如醉如痴,如癫如狂……见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涆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萧涆不拘小节,不受束缚,终身不娶,孜然一身,不安定于一方,只云游于四海,因此,其书法墨迹多散落民间,流传四方。

      不过,说来也有趣,萧涆乃是泉醴散人萧清泉的祖辈,大致隔着七代,也曾是萧家这一书香世家中资质不凡之辈。从“萧清泉”这一名字,便可看出其中暗含的深意。而萧清泉也不负厚望,在家里长辈的希望中长成一代大家。只不过清泉素人善书,泉醴散人擅画。

      至于那画,一幅是《十三仕女图》,另幅是《观音》。分别是乾荣朝画司司使张堇昉,乾荣朝大行令怀容所画。人物神态栩栩如生,笔法细腻传神,绝非几日之功。

      “乾荣朝张堇昉,字仲朗,一字景玄。出身于仕宦之家。好属文,穷丹青之妙,擅画肖像、尤工仕女,初学张萱而加以写生变化,多写贵族妇女,所作悠游闲适,容貌丰腴,衣着华丽,用笔劲简,色彩柔艳,为当时宫廷、士大夫所重,称绝一时。其有一挚交友人,即怀容,字纳乃,其曾祖为西方之人,传其胡人血统。怀容机缘巧合,官拜大行令,周游列国,犹难忘西方之国,潜心西方之文化,尤善绘观音,参佛经。曾上书国君大修佛寺,传西方之宗教。身体立行,终赢得身后之名。”

      我看着桌上摊开的两大一小卷轴,边默默背着《乾荣朝人物志》,边瘪了瘪嘴,翻了个大白眼。

      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于我来说,较容易临仿的反而是那一张狂草,对我性子,甚合我意;而那工笔人物却大不相同,其不似写意山水,最是需要耐心。

      “耐心”这东西对人对事,人事不同,付出的程度着实不同。就算不缺耐心,但也要分场合,分对象。若是耗耐心、磨性子,投入心神临摹工笔画卷,没个几天怕是完不成。

      记得刚开始学画,我便不喜琢磨工笔技法,一听到教者念叨“有巧密而精细者”就头大眼晕。连父亲都奈不了我何,不喜就是不喜,因一者太费时,二者忒精细,直教人坐不住。再者,有那时间,还不如干些自己喜欢的事,研究研究易数或是奇门遁甲也是好的,再不若去破几个阵法也行。但这般荒废着工笔技法混过了些许时日的闹剧,最后却以我的认命服软告终。因为母亲看不过眼,使出了大杀招,逼着我绣花绣了数月,搞得我那一阵无论干什么都习惯性的翘起兰花指,例如吃饭,练武,如厕……在经历了惨无人寰的磨练以及父亲无情的嘲笑后,这教我意识到练习工笔也不算难熬。平时闲来无事,稍缺灵感时,画画工笔,也挺好,恩,比绣花好的太多。

      于是,我挑出那卷狂草。

      纸张经过时间的摧残已经泛了黄,深深浅浅,不甚均匀,时间流逝所无意滑落的印痕无不提醒着世人此卷曾遭遇的磨难种种。然而张面被细致的修补过,也被重新裱过,没了乱七八糟的霉点或是压痕,只保留了古老的笔画。事后保养手法也十分恰当,字迹、印迹仍然清晰可辨。

      心念一转,算了算时间,却是不到及午时。便转身去找笔墨纸砚,想着先理清思路,理顺笔法,多练习几次,最后再在作古后的宣纸上下笔。

      书法丹青,特别是临仿一道,最忌讳“托大”、“思虑不周”。若想要一挥而就、一气呵成,一次成型也不是不可,只是极少;相反,如果技法不精,妄然动笔,也是成不了气候。

      我走向墙角。起初观察多宝架时,我便发现最底层置的是空白绢、空白轴,以及很多不同规制的木盒,想必所需的工具全在其内。

      走近一立架子,蹲下身,伸手掏出大大小小所有木盒,放在膝上,垒成一摞,复又稳稳抱起,踱步走回,将其置于几案之上。打开来看,果然是墨笔砚石、颜色生宣、绯黛胭秋,不一而足。

      我取出一支诸葛笔、一块徽墨、一台龙尾砚,三张生宣。

      生宣业已经过基本的作古处理,呈陈黄色,可更好的帮我熟悉原卷、摸索原书,体味原作。而观原卷所书,细嗅浅尝墨迹,便知萧涆所使所用正是一支诸葛笔,一方李廷圭墨。

      桌上有一碟清水,色泽清透,气味甘香,想是今早江供奉放于此地。我边磨墨,边平心静气。

      自古至今,凡流传现世的名作,无论书画,观者只一眼,便会被卷面中表露透出的浓烈情感所震撼,感动激动不能自己。不论观者何人,不论他人何想,不论书画何物,真正存于世的,是笔者画者那天人合一、心随意走的境界,或妩媚风流,或清俊雅致,或浓烈豪广,或细腻婉转。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唯有平心舒气,放空心神,独守灵台,包容万物,思他所思,感他所感,天人合一,才可摸透临仿一道,且不会迷失自我,被慑住身魂。

      待墨出团墨,伴着徽墨独有的暗香,我吐出一口浊气,纳入一口清气。就在这一放空的一瞬,猛地掠袖提腕,着笔点墨,沉下重心,挥笔撒墨,思他所思,想他所想,感他所感,叹他所叹,书,他所书。

      啊……名乎利乎世重重,浑噩奔波道长长。人身苦短几时悟?肝肠寸断休碌碌。来者往者步匆匆,等闲白头空悲悲。无情愁态何所顾?溪山清静且停停——

      叹哉,悲哉,世人嘲我不思进取,脱家只身走天涯,又怎知世间大好河山无数许,壮丽无边?豪情满怀对天长啸,悠然自处堪赛神仙。走一方遇一同路人,到一方结一同道人,对月当歌,人生几何,推杯换盏,潇洒自若。庙堂污浊不染我身,尔虞我诈不入我心。天朗气清云淡风轻,惠风和畅傍花随柳。踏遍江南红湿处,寻遍暮雨杏花村。桃源夹夹不晓道路远近,云雾深深不知人家几许。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得欢当作乐,岁月不待人。放浪形骸何所惧,青眼白眼是我身。登峰揽月手摘星辰,漂流险江乘风破浪。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香炉瀑布遥遥相望,回崖沓嶂凌凌苍苍。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早服还丹无世情,
      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
      手把芙蓉朝玉京。

      落下最后一笔,收势撂笔,抹额拂汗,定眼细瞧。

      书毕,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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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临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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