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之滨I

　　小麦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想过它该是什么样的，因为她心目中的样子就是小亭村。她去了西专，去了宝昌，可心里还是装着小亭村，她觉得自己不过是经过西专，宝昌的一辆车而已。她经常听录音机里唱着：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啊，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她觉得好听，觉着这样的家乡很不错，很野性，想那里的孩子成天自由自在的满山坡的曳着风跑，挺自由自在的。
　　她也似乎还记得二年级的第一课学过一些朗朗上口的词，什么冰雪融化，泉水叮咚，草长莺飞，柳绿花红……那时老师总是问她们：“你们说春天美不美，美不美？”大家都鼓着腮帮回答：“美——”她也叫喊：“美——”可现在她觉得书本上的一些东西和生活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像是在哄人。她从没纯粹的感受过什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什么秋之静叶，冬之白雪的。她最多是觉得到李子园家去的坎边上长得一些黄花还有几分艳丽的姿容外，她就只见过河边的柳而未见别的什么花了。至于草长莺飞，也是只有草而没有莺，最多是麻雀。到了秋季和冬季，小亭村就更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叶子枯黄的时候凋敝的不堪忍睹，锈迹斑斑，若是冬天有雪也是黑越越的，像花牛。有时也会下雨，下起雨来，锈迹斑斑的叶子就融到了房前屋后的泥里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去发酵腐烂，而坎坎边边的都是藏污纳垢的好去处，总是散放着一股子粪臭。似乎多年前是这样的，多年后还是这样的。从此在她的意识就渐渐变成这样的了：书上写的东西都是在美化，不是现实。所以当你自己要写什么的时候，你尽可能的也需要去美化许多的东西。比如写文章，如果是写家乡的美景，那就得在里面编上一些花儿，比如从来都不曾见过的玫瑰花，龙爪菊，海棠，茉莉什么的，似乎只有这样文章似乎才能美起来。写父母的文章，也必定是写雨天送伞，吃鱼头而给我留鱼肉，夏夜扇蚊虫，冬野补衣服，至于父母的暴烈那是万万提不得的。写出来的东西不美，便不好。
　　于是她的心里得装着这样一个她内心认为真不美却又不能不美的一个小亭村，她得把它当成是她的世界。她只要一看见小谷，小三，继登，她就无法不明白这个理了。

　　她看看周围的景物从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不过是多了几栋水泥面的楼房，楼房虽是漂亮的，可里面空洞的只是些散养的鸡和鸡屎，一只狗，或是一堆褪了壳的带着虫絮的玉米棒子。

　　在这样的世界里，小麦曾无数次的想过王兰秀会死，因为小麦时时都看见她就要死的样子。她整日的劳动还要整日的抱怨，斥责，还要流泪，难过，然后就是熬药，后院的那棵要死不活的枣树的屁股下常年都是一堆黑乎乎的药渣。她想王兰秀迟早是要死的。

　　可是她没想到她真死了。
　　死人原来并没有像小麦想想的那样。天没有塌，地也没有裂。伤心难过也不见得有多么的长久。当事实摆在人面前的时候，似乎就有了一种解脱和坦然。小麦想自己日后再也不用为了担心王兰秀死而无缘无故的有那流不尽的眼泪了。她日后再也不用操心王兰秀了。
　　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王兰秀死了，虽是给她带来了解脱，可她又觉得王兰秀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她而去过，反而在她空荡荡的心里为王兰秀竖起了一座永垂不朽的丰碑，她觉得自己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
　　原来人死了，不是离开，是走进了其他人的记忆里了。
　　她想，一个人要是心里装的死人多了，她是不是就像个大人了。

　　她瞧见柳树沟有一堆女人在洗衣服，她们说话就跟吵架一样，却有快乐的不行。
　　“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女人一天到晚不是做饭洗衣服就是打娃儿斗嘴，也可真没个意思。”
　　她记得那天提着包从车上下来，继登一头扑倒在她的怀里。
　　“姐——姐——妈死了，妈死了。”
　　继登说的高兴，就像是在显摆一件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一样。
　　韩国年还说：“你妈……这下好了，再也不用受苦了……这是你妈临死前自己说的。”
　　小麦听这话后看着眼前胡子巴茬的韩国年恨恨的说道：“你别想……别想给我们找什么后妈，我妈生前不好过，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小脚老太婆当即就给了她一巴掌，但她一点儿也不觉的委屈难受。

　　她总是想到王兰秀活着的时候。
　　想着想着，王兰秀就变成了风驰电掣的陀螺。一会儿在拖拉机上，一会儿在水潭边儿，一会又在厨房，脚下就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
　　可她就是没有哪吒勇敢，在韩国年的面前说不起一句硬话，小麦总是在心里替她默默的着急。小麦记得还小的时候，每次当她们姊妹几个病了的时候，总是王兰秀一个人深更半夜的带着去镇上看医生，回来就问韩国年一句：“你看看药包上让一天喝几回？”韩国年就大声嚷嚷着“怂用的女人。”还有一次是最让小麦记忆深刻的，那还是她从育立小学转向枣阳小学的那个夏天，韩国年在一个热的冒烟的中午突然间心血来潮要带她们姊妹几个去韩营镇上买西瓜。孩子本来就是人来疯这真是一点都不假，因为太高兴了，姊妹几个就为了谁抱西瓜而聒噪吵闹个不停，导致韩国年在一气之下从小麦的手里夺过西瓜，“啪——”扔在地上摔了了稀烂，小麦、小谷、小三都吓懵了，含着眼泪屁颠屁颠的跟着韩国年回家了。回家后王兰秀高兴的迎上去问了一句：“西瓜呢？”就被韩国年斥责道：“看你养的猪喽！”王兰秀气不过，又将她们三个一人打了一巴掌。挨打的小麦也气不过，一个人上床躲在被窝里呜呜呜的哭，捂了一声的痱子。后来开了面粉加工厂以后，小麦记得起得最早睡的最晚的都是王兰秀，就那样王兰秀得空了还做饭洗衣服，总是熬夜熬到很晚。王兰秀有严重的气管炎，一伤风感冒，就喜爱咳嗽，每次咳嗽脸都涨的通红，就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了一样，而那个时候小麦就发现韩国年看着王兰秀总是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气上不来死了算了，以免让人心烦的样子。小麦当真就恨眼前的这个她要叫爸爸的人。她希望他们能离婚，她还怂恿王兰秀跟韩国年离婚，并且说：“妈，你跟他离婚，让他带着继登，我们跟你。”而王兰秀不仅不领情，还说：“女人的命生来就是“低搭”的（下贱），跟谁都一样，你日后也一样。”小麦才不信，因为她发觉李子园的妈妈韩秀琴是个跛子，长的也没自己的妈妈王兰秀好看，可是他爸爸却对她的妈妈老好，她就很羡慕同时更生气，为什么王兰秀会找这样一个男人，而她们会有这样一个爸爸？所以当她得知兰秀过世的那一刻，她心里只有恨，她恨韩国年，恨这样的男人。
　　农村人喜欢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韩小麦认为韩国年根本就不配当一个男人。

　　她觉着自己应该感谢小脚老太婆这一巴掌，她想：“为什么死的不是韩国年，要么来一场大火让大家都死了干净，要么留她一个当真正的孤儿，这绝对比她活着看小谷，小三，继登没有妈妈快乐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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