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范先生家的云壑清音图，重复不断的相识、别离、相逢，四年前凛冬那场车祸、生死停留，幻梦里的红梅香雪海、玫瑰幽谷以及郁郁森林，随处可见的虚影相伴，一连串的漫画往事……甚至是那被我遗忘的和心理医生张睿心的预约，所有的场景，所有的因果，都太不可思议，都像——记忆在回溯。我得承认，我所承受的东西，已远远超过了我的心理负荷，因此，我不得不将自己投入到画画之中，藉此来平息或者逃避，但其实连我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
　　那些被遗忘的时光，如藤蔓，一点点在我脑海中蔓延生长。我以为这就是一切，一直到我遇见霍克。
　　据说霍克是个其貌不扬、性格怪异的人，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所以有畸足，现在虽已三十四五岁，个子却还不足一米六。有时他们叫他小矮子、小怪物，但他一点也不恼。坐在靠窗的一个格子间里，望窗外复古风的建筑、长街、泥人摊，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有一双类似于他叔父的眼睛，狭长而漆黑，冷沉而隐忍。此刻，他单胳膊撑着梨木拐杖出现在人来人往中，形销骨立，像个佝偻的外星人，十分显眼。他慢悠悠地走进咖啡馆，不客气地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微微一笑：
　　“抱歉，我来晚了。”
　　“没关系。”
　　圆桌上摆放着花篮、菜单、纸巾，一张木色请柬。霍克一言不发地将请柬拿到手里，看着正中央的阵法图腾。
　　“今天天气还不错，难得出了太阳。”我看向他。
　　“是啊，上个月可是没哪一天出过太阳的。”他抬头瞥了我一眼，目光仍落在那请柬中央的图腾上，若有所思地道，“这是祖上惑道人所创的图腾。”
　　我好奇地看向坐在我对面这个面黄肌瘦、五官挤成一团的年轻人，既为他的遭遇感到同情，又为他的才华感到惋惜，心里还隐隐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兴奋感。忽然，我惊觉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喝点什么？”我将单子递给他。
　　“随便。”他头也不抬地答。
　　我叫来服务员，给我们各自点了一杯蓝山。
　　不一会儿，细细密密的升烟朦胧了年轻人的面容，我第一次发现，我确是从没见过一个像霍克这样的人。他长了一张猪腰子脸，眼睛狭长，又微微凸出，鼻头过大，却又不高，半面胡渣，下颚狭长……五官就像挤在一起，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可言。甚至可以说，他长得实在太丑，有些恐怖，完全没有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活力。对于这样在心里默默评价他的长相，我感到吃惊，一则是因为我曾见过他父亲的纪念碑，二则是因为我小时候非常喜欢他的叔父，而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都是长得十分高大英武的人。但又不得不说，此刻霍克认真的模样，又让我不由地肃然起敬，并回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个在滨水镇上给我买糖葫芦吃的霍杭警官。
　　“这图腾有什么问题吗？”我见他皱了眉。
　　“嗯。”他点了点头，放下请柬，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实不相瞒，这图腾的前身，是霍氏族徽。不知道从哪一代人开始，霍家人在族徽基础上创造了这个阵法式图腾，并一直流传至今，由直系后人主管。但这一幅，好像与我小时候见过的有些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问。
　　“时间隔得实在太久，我能够记得它，也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家族史里有记载，祭祀后的阵法会有细微变动。我上一次见到这图腾，还是二三十年前，大约是，一九八六——方嫣出生的那一年。”霍克陷入了某种沉重的愁思中，目光阴鸷而可怕，忽然他眨了眨眼睛，敛去情绪，又道，“直系中有人完成了复活祭祀。”
　　“复活方嫣？”
　　“是的，让林意歌在方嫣的身体里获得新生，也算是一种方法，长生不老，”他困惑地摇了摇头，目光迷茫而悠远，继续道，“但那件事超出了徐行的意料，让她变成了一个刽子手，疯狂地屠杀霍氏族人。”
　　“需要我做什么？”我想起了之前跟修隐会的联络，岔开话题，“但我得重复一遍，我做这些纯粹是因为霍杭。”
　　“方嫣不会连只言片语也没向你提起吧？”他诧异地看向我。
　　“她没有。”我耸了耸肩，“她沉浸在方将的死讯中，大概，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走出阴影。”
　　“这倒是，他不仅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还是导师、朋友。”霍克叹道，“修隐会决定让你监视徐行，必要时使些诡计，从她手里拿到天机诀。可我不认为你能做得到，即使你身边有一个和徐行一样的怪物。”
　　“为什么？”我皱眉问。
　　“徐行是一只法术高强的女妖，她活了一千多年，安然无恙。”霍克眯了眯眼，扭头看向窗外，声无波澜地道，“她是天底下最奸诈的生物，绝不会吃亏，更不可能会在你手里吃亏。家族史里有记载，凡是遇见徐行，要绕道而行。”
　　“但修隐会要替天行道，逮捕她，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我疑惑地看向他。
　　“聂小鱼，我是个修士。”霍克正色看向我，十分严肃地说道，“虽然我姓霍，但我并非霍氏直系。一直以来，我也不知道霍氏直系在哪里隐姓埋名。可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徐行已经先我们一步找到了他们。”
　　说完，他端起咖啡杯，低头小饮了两口，又看向窗外，似在思索些什么，又似仅仅只是放空心思享受着晴光。我也默默地品着咖啡，看窗外幽静的景色，闲适得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我们耳边回荡着美妙动听的轻音乐，鼻端萦绕着挥散不去的咖啡香气，它们为田园主题的咖啡馆增添了许多清新活泼。
　　一时，格子间里沉默无比，时间分外宁谧、缓慢。
　　“那么说说那黑木棺中的人吧，他是什么人？徐行为什么要复活他？”我先开口打破这沉默。
　　“你的好奇心还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重。”霍克眨眨眼，轻笑道，“但是不急，你那位朋友，名字叫‘易玄’是吧？不得不说，他的出现超出了修隐会的预想。不如我们先来说说他。”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他和徐行是同一时代的人，大约中唐或晚唐时期——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像是两个疯子一样在这里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我无奈地耸了耸，瞥见路过的服务员一脸不自然的神色，继续说道，“好吧，说正事，——大约是在他认识徐行的那一年，他被人封印在了一个结界里，直到最近才出来，然后就遇见了我。不知道这样讲你明不明白，他一直都待在那个结界里，与世无争。”
　　“就这样？”霍克眼神晦涩，语气中满是不信。
　　“就这样，”我十分肯定地补充道，“而且我敢肯定他和徐行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他们也已经有一千多年没见过面了。”
　　“那黑木棺中的人，脖子上戴了一块六芒星玉石。据记载，他名叫庞愈，是惑道人时期的人。”
　　“他姓庞？”
　　“是的，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恰好认识几个姓庞的人。”
　　“家族史籍资料中的大部分，向来是由霍氏直系在打理，所幸我小时候因缘读过一些相关笔记。根据资料显示，庞愈大约是导致徐行与霍氏一族敌对千百年的根源性人物。”我等他说继续说，他却忽然一笑，笑得面容扭曲，以致五官纠结在一起，十分的……可怖。最后他总结道，“就这样。”
　　“就这样？”这回换我对他抱有怀疑。
　　“这已经是我所知道的关于庞愈的全部记载了。”他略一偏头，看向窗外复古风浓郁的街道，显得很漫不经心。阳光阴翳落在他的一边腮上，一颤一颤的，似光痕做的胡须，看上去非常有趣。“天机诀、庞愈、徐行、惑道人、方嫣，……这些连成一线，让人不得不猜想那根源与复活祭祀有关。如果、如果那真是庞愈的尸体，那徐行可谓煞费苦心，因为她是想复活一个已经死了上千年的、本已该腐烂得连骨头都不剩的人。太可怕了！”
　　“真是骇人听闻。”我咋舌道。
　　“但也只限于一种猜测。”他忽然转开话题，目光中闪过一丝试探的情绪，“倒是你那位朋友，易玄。你有没有想过，在徐行这件事里，他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真的认为他们没什么关系吗？别忘了，他可是和徐行一样，都是会法术的妖怪，而且他们……”
　　“我知道！霍克，不需要你再强调，”我心有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勉强笑道，“易玄是易玄，徐行是徐行，她和他之间没什么关系。你们自然要逮捕徐行，但这和易玄又有什么关系？别忘了你们的人在找上我时所答应的事！”
　　“自然不会违背。”
　　“嗯。”我松了口气，露出一个自认为很友好的笑容，“好了，废话不闲扯，现在说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本以为……现在却没法说得通了，”他抬手看了看手表，面有隐忍，继续道，“跟我去一个地方，之后才能够告诉你。”
　　“时间、地点？”
　　“先不急。服务员，买单——”他叫来服务员付单，随后起身拿了拐杖，朝咖啡馆外面走去。
　　我自然是背了包跟上他。
　　“喂，霍克，等等。”我叫住他，有些无可奈何，“我还有别的事，你先告诉我时间地点，行吗？”
　　“今天周末，我以为你——”他顿了顿，“抱歉，耽误你的正事儿了。晚上七点，市七医院，还有三个多小时。你确定不需要我载你一程吗？”
　　“谢谢你，霍克，我准时到。”我笑道。
　　“那好，待会儿见。”他说完，就走了。
　　“待会儿见。”
　　我长吁一口气，立在原地腹诽了几句，直待他的背影消失，才找了个场景合适的十字路口，在街边开始我的街头卖画工作。在过去里，我没少干这件事。
　　汉街，是个复古风浓厚的文雅之地，依水而立，有许多复古欧式建筑、茶楼咖啡厅、主题书店、纪念品店等等。这里旅游者居多，且多是追求小资情调的情侣，所以我选择了这个地方。在此之前，我精心挑选了一些拿得出手的风景画作品，那是我最近这些天对汉街的新诠释，——对于每到一个地方都喜欢买纪念品的游客而言，它们还算得上是比较受欢迎的。再者，我拿出纸笔、折叠画架等工具，专绘人物像，也是比较讨纪念品控情侣们欢心的一件工作。
　　陆陆续续有人在画作前停留驻足，他们拍照或者买画，或者与我交流，于我而言都是一件深受鼓舞的事情。
　　“这幅画不错。”
　　“谢谢。你、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循声望去，惊讶地看向霍克。他戴了一顶土气的帽子，将拐杖放在一边，正拿着一幅画在看。以我这种角度看去，他像个藏在阴影里的瘦老头。
　　“忘了一件事。”他放下画，站在我旁边的石阶下。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背后还背着一把吉他。
　　他先将吉他包打开，包放在一旁，然后就着石阶坐下，又将吉他放在腿上，略略调了调坐姿，最后冲我一笑，似开玩笑般拨弄着弦，说道：“刚刚回车上时见到这‘老伙伴’，才想起来，我得赚钱请你喝咖啡啊，正宗的极品蓝山可是很贵的。”霍克笑得很古怪，不知道是因为他生而如此，还是因为他这个笑……确实饱含了一些什么古怪的情绪，令我感到有些不适。
　　“你这人……”我微微一笑，心里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鼻子有些酸，大抵是十分感动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啊？”他一边拨弦试音一边看向我。此刻，他背对着下午三点钟的太阳，柔和而友善，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市里，便显得五官也万份亲切可爱了起来，——原来笑确是可使人淡忘其容止的！见我只看着他不语，他忽然狡黠一笑，眯了眼道：“你也调查了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行行行，我们扯平，总可以了吧？”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随即拿起笔，继续画画、卖画。
　　而这时，霍克摘下帽子，轻弹浅唱——
　　秋水依依眠，见天地影。
　　河伯欣然忘川，北海笑拘虚的心。
　　分无常，始终不可故。
　　道观之，其世无贵贱。
　　……
　　惠寻庄，鵷鶵栖梧桐，饮甘泉。
　　濠梁不见鹞鹰。
　　子非我，庄周乐儵鱼，拒相梁。
　　几度濮水垂钓。
　　千古年华逝去，红尘纷扰我独行。
　　红尘纷扰我独行。
　　惠寻庄，寻见白云悠悠、逝水年华。那略带沙哑的唱词、浅淡平缓的旋律，湮没在浩淼流水声调中，吉他曲圆如雨滴，串成回忆，在古老的街市里荡漾出时间的味道，让人沉静低思，仿若来自天堂。
　　“非常棒的曲子，豁达清朗，像雨珠、流水、天上的云，总之一切能使人忘掉时间、烦恼的词都不为过。”我由衷地赞美，又问，“名字是什么？”
　　“庄子秋水。”
　　“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
　　“你很有才华，霍克。”我惊喜地看向霍克，而他只静静地抚弄着他的吉他，认真而忘我。
　　“不，聂小鱼。”他摇了摇头。
　　“你喜欢庄子？”我岔开话题。
　　“不很喜欢。”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不很喜欢？”
　　“庄子是个大俗人。”霍克轻叹一声，又补充道，“而我们都是……大俗人，每个人都是。”
　　据说霍克是个热爱艺术的怪人，他因为长相、身体等原因，几番波折而寻不到工作，生活拮据，最后只能够在亲戚家的酒吧卖唱。霍克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喜欢化学、历史、诗歌、骑马和吉他，对西方音乐也有一定研究，他不喜欢贝多芬，独爱白蓝士，也追求与主流风迥异的黑暗情怀，比如黑弥撒、献祭研究。他甚至还喜欢将自己锁在一间密闭的小房子里不问世事，独自一人——当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竟觉得我们兴许是同一类人。
　　太阳光浅淡、薄弱，笼罩了这个独特的年轻人，照得他静如雕塑，透明的，坚毅的，沉默的，棱骨分明的……豁达的。而这豁达里，又流露着无限的孤独、哀伤，非要一点点化作吉他的声音、清朗的唱词。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份平淡里隐藏着某种爆发力极强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听不下去了，于是笑道：“帽子里的钱可比我挣一整天的还要多呢。”
　　“哪有那么多！”霍克停下手，按了按胳膊，似乎也进行不下去了。
　　“就有那么多，而且我还嫌它太少，为你觉得不值呢。我想，要不是你在我旁边招揽顾客，吸引目光，我的画怎么也卖不了这么多。霍克，人们欣赏你的音乐！”说完，我低头看了眼时间，又对他说道：“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我可是一直都很好奇，你带我去医院，到底是想要我看什么。”
　　“那就快点走吧。”他笑了笑，像个活泼跳脱的小老头，“我的司机大概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谢谢你，霍克。”我开始收拾东西。
　　后来我时常想，如果我没有收到霍家的请柬，如果我没有暗自联络修隐会，如果我没有跟霍克见面、相识，如果我也没有答应跟他一起去市七医院……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事情？是不是、是不是我和易玄之间就能一直……维持之前的相爱、信任，直到永远？——但我不知道，也没办法改变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我眼前，无可挽回。
　　医院里的白光，十分耀眼，和窗外的黑夜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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