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歌

　　临镇的早晨并不像全桐那样蒙着慵懒和颓散的雾气。全桐是在政治中浸泡得过久了，陆军讲武堂里挤满了精忠报国的豪情壮志，讨袁通电的朗诵刚落下声。所幸护国运动的枪声没有惊扰这里的晨雾，在慷慨激昂背后，全桐却是无生气的、颓散的、慵懒的、麻木的。
　　可临镇不同。她活泼、开朗、欢快、热闹，生机勃勃。转过青石砖瓦铺就的小巷，整个中国的气氛忽然就在一瞬间铺开，一整条大街上是满当当的贩卖声和讨价还价的热闹，城郊的蔬菜和新到的布匹，新出炉的热包子蒸笼被猛地打开，白烟袅袅往上冲，穿着棉袄的小贩抖着手熟络地往锅里下着面和米线，一边当街的桌子上工人和知识分子一桌坐着，自管自的就往自己的碗里拨着红萝卜丝和辣油。来回奔走的人力车是流动的血液，灿灿的汗水从车夫额上淌下来反着晨光……在这条街上所有人都如此平静而安详，这是又一天活着的开始。
　　的确，活着。
　　两人在街边摊吃早餐，过桥米线，配着生片、鹅汤、蔬菜，再经典不过的吃食。店家把米线在热汤中烫熟，盛入早已备好的大碗中，加滚汤，再加盐、味精、胡椒粉、鸡鸭油、芝麻辣椒油，剩下的配料则是依个人口味了，香菜、酱香菇、虾子、鱼片或是肉片，汤汁浓郁而不腻口，各色配料有各有各的风味。
　　好吃是好吃，许逍遥却闹了笑话：汤是滚烫的，但由于表面有一层鹅油，一点热气也没有，他还以为汤并不烫，直接用嘴去喝，结果烫破了嘴巴。陆垣笑着指导他，应先吃鹌鹑蛋，再食生片，趁汤最高温的时候将生片烫熟。许逍遥依言，但心里却忿忿想：怎么不早说！
　　陆垣说：“待会儿马不用牵了，放在巷口没关系。我带你去看电影。”
　　许逍遥吃得嘴边一圈汤汁，只好挑了挑眉梢以表困惑。电影他自然是不陌生的，以前在英国时同学还常拉他去看。陆垣装看不懂，只笑笑，并不解释。
　　到了那里，才发现是一间小棚，摆着台小型手摇放映机，票价二十文铜钱。不少人挤在一起窃窃私语，许逍遥却一眼就看到那个靠在角落里的身影。可不就是那人！
　　他也注意到这边，明显一愣，四处张望了一下，把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姿势。
　　陆垣按了按他肩膀，轻声道：“人多口杂，先看电影再找地方认亲去。”
　　许逍遥咬了咬牙。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放了，黑白默片《掷果缘》，开始便是劳工在卖水果，动作很夸张，周围人都小声笑了起来。
　　郑木匠和祝郎中都是1920年代上海弄堂里经营小本生意的市民，由于生意不景气，郑木匠转行为做水果生意的小贩，而祝郎中则始终坚持郎中的职业。
　　在日常接触中，郑木匠对祝郎中的女儿祝小姐萌生爱慕之情，郑木匠经常将自己摊子上的水果赠与祝小姐，还帮助祝小姐赶走了骚扰她的流氓阿飞，最终博得了祝小姐的好感，两人私定终身。
　　郑木匠登门向祝郎中提亲，但遭到祝郎中的拒绝，祝郎中认为郑木匠属于贩夫走卒之辈，与他的女儿并不般配，并且提出，谁能够让他经营不景气的诊所红火起来，就把女儿许配给谁。
　　郑木匠遭到拒绝后回到住处，想出一个办法，他施展自己的木工手艺，在他家楼梯上施以手脚，在楼梯上安装机关，搬动扳机楼梯便会变成滑梯，郑木匠用这个楼梯摔伤了出入楼上俱乐部的赌徒。
　　看到这里又是一阵哄笑，许逍遥也忍不住跟着轻笑，转过头去看，那人盯着电影，也漏出一点笑意来。
　　这些摔伤的赌徒纷纷来到祝郎中的诊所接受治疗，诊所的生意从此异常红火，祝郎中也履行当初的诺言将女儿许配给郑木匠。
　　散场后是那人先走过来，却沉默地望着两人不说话。许逍遥主动问：“你是许家人？”
　　直白又简单的提问。他愣了一下，看向陆垣。后者耸耸肩。
　　他又沉默了很久，才说：“……许瑜。我叫许瑜。”
　　许逍遥犹豫一下，问：“你父母是谁？”
　　许瑜摇了摇头，转向一边抱臂站着的陆垣。后者叹气，说人既是齐了，那便走吧。
　　许逍遥没追问什么，点点头，跟在两人身后，只是捉起许瑜的手。许瑜疑惑地望回来，他很淡定地眨眼，唤了一声：“哥。”
　　许瑜手抖了一下，一瞬间眼中闪过很复杂的情感，类似于悲切却更轻快，类似于欣喜却更深沉。他什么也没说，握了握许逍遥的手，回过头接着走。
　　三人拐进一条小巷。两边都是住宅，高高的院墙遮挡住阳光，但还不至于阴寒，不知谁家种的皂角树随风飒飒地响。陆垣随手摘了片叶子吹叶笛，勾地许逍遥玩心大起，也摘了片叶子照葫芦画瓢，可怎么也吹不响，被陆垣笑了好久。
　　许逍遥没有追问许瑜父母是谁，为什么被送离许家。他直觉觉得这并不是这个时机这个场合可以随意提起的话题。但这不意味着他不好奇，只是以他的性格，问了，对方告诉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不告诉他也不会多追问，自己去查就是了。事实上突然多了个哥哥他倒没有怎么讶异，倒是无比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惊喜远大于惊讶。血缘就是种奇妙的东西，他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了。因为血缘，即使你不知道这个人是你的亲人，你也会自然而然的觉得熟悉莫名、亲切莫名。
　　“到了。”陆垣停下脚步，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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