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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9 奏琴
如果精灵王给他的第一感觉是一块万年不曾消融的坚冰的话,那么这位精灵,则像是水。伊凡看着这位优雅内敛的黑发精灵,心想。
他具有水的特质。博大,睿智,宽容,平和。
当他看着他的眼睛,便想到这点。
“不知阁下是否介怀。”埃尔隆德重复了一遍。他身边已不见了那位风姿绝世的美女,因此更显出众。
“当然不。事实上,这是我的荣幸,大人。”伊凡微微欠身,轻声地说。
确如瑟兰督伊所言,那乐曲完全不同于精灵一族或是他们所熟悉的人类的任何乐器的声音。它空灵绵长,低沉舒缓,弥漫着古老而深远的韵味,那样宁静地流动在空气里,仿佛野泉流动在月夜的山谷。
星光之下的森林里,一位普通的凡人,一位毫不起眼的东方人,当他正襟危坐,寂然起弦的时候,竟有着超然出尘的风姿,甚至于,眉眼间隐现的高贵清雅,堪比精灵一族。
于乐理一道造诣极高的精灵领主眼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琴音一如人心,他欣赏他。
“好极。国王陛下言阁下于琴技一道造诣非凡,果然名不虚传。”
“雕虫小技。大人谬赞了。”伊凡拨出最后一个音符,伸手按住轻颤的琴弦。
一曲刚毕,便有侍女过来斟酒。
他道了声谢,未曾想自己已被当成上客,只当是寻常饮料,端起饮下,面色平静无丝毫变化。
这下不仅仅是埃尔隆德,连瑟兰督伊都有些惊讶了,他微微挑了下眉。
“这酒不合阁下口味?”黑发领主问道。
伊凡愣了一下,初时他以为是果汁,喝下之后方觉应该是某种果酒,忙摇摇头:“不,陛下的酒很好。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嗯……酒味比较……咳……”他看着国王,为难地斟酌着词句,“清淡……”
埃尔隆德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微微敛了笑意,侧过头去看精灵王。
瑟兰督伊眯眼盯着人类,的确有那么一点儿不爽,竟然会有人嫌弃他的多卫宁清淡?他也有些许疑惑,打量着伊凡,却也并未言语。似是不知如何接下去。
伊凡只觉得周身有点不自在,但并不感到害怕。或许是因为今夜的气氛格外愉悦,也或许是因为精灵王此刻看起来虽然有些不满但却也更显平易近人的缘故。
他解下了自己从不离身的酒囊,打开盖子,呐呐地道:“或许……是我喝惯了家乡的酒吧……”
几乎是在那盖子被揭开的一刹那,一股奇妙诱人的香气便散发了出来。
埃尔隆德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
瑟兰督伊的眼睛微微一亮。
这东方人的家乡……他倒是想起来了……
“这……”伊凡注意到精灵王的目光黏在他的酒囊上,有些尴尬,“若是陛下与大人不嫌弃……我……”
“奥尔瑟雅,另拿三个杯子过来。”
“……”
这酒液像泉水一样清澈透明,味道却并不简单。
“我承认,东方的佳酿,的确无以伦比。
埃尔隆德只尝了一口,刚觉得绵香醇美可口异常,下一刻便觉腹中有一团大火腾地燃了起来,赶紧推开杯子。
“咳……见谅……我……”
“酒量比碟子还浅。”
瑟兰督依瞥了他一眼,心情不错地冲伊凡举了举杯。
“产自东方的美酒……这酒量不行的,的确是无福消受。”
埃尔隆德有些郁闷,张张嘴,却发现实在无法反驳,认命地叹了口气,端起另外一杯果露啜了起来,想要中和一下口腹中的不适之感。
“陛下海量……”伊凡只得陪笑道,“故土的酒酿,着实烈了些……”
“无妨。”瑟兰督伊看着玉白杯中无色的酒液,却是难得的带了些笑意。
说话间又斟了几杯,喝得极是爽快,伊凡陪着都觉得有些受不了。
埃尔隆德看了一眼国王,放下杯盏,怅然叹道:“莫非正是这烈性的酒,孕育出的人,才是真正的伏鸾隐鹄麽?”
伊凡抬头看着他。
他冲他笑了笑,然后转向了看起来毫无醺然之意的精灵王。
“陛下,我可记得你的琴技,也是不俗的。”
夜风从叶间指缝清啸而过,吹散了略带笑谑的尾音。精灵王忍不住弯了唇角。
“你等这一刻,有多久了?”他扬眉看着双眼熠熠的老友,“还是你以为,我的记忆力如此不济?”
“口说无凭。陛下总得拿出点真本事。”伊姆拉缀斯领主双手一摊,极为无辜。
瑟兰督伊抬眸向东方人看去,伊凡忙接口道:“若陛下有心,伊凡亦愿奉上焦尾。”
闻言放了酒杯,只伸出手,五指微微张开向上一翻,那奇木所制的焦尾已经自发从人类面前飞了过来,平平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
此时距离王座较近的精灵们都将目光投了过来。森林精灵天性热爱音乐,对大多数精灵而言,弹拨乐器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这陛下嘛……
咳,谁不想见见拿惯了刀剑和鹅毛笔的精灵王揉弦的模样呢?他们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
精灵王没有在意族人热切的目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这具古朴的琴,像是看着多年未见的老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材质上好的琴身,一寸又一寸。
弹什么呢?
几缕金发落在那乌木般的琴身上,他的思绪也随着那些散乱的发丝游移。那些埋藏在记忆中的特别的曲子,宫商角徵羽,独特的韵味,舒朗沉静的人类……
那个东方国度,的的确确是不同的,任由旁人模仿也模仿不来。
精灵王的琴声,应该是怎样?伊凡看着迟迟未有动静的瑟兰督伊,忍不住想。该是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还是浑厚苍茫的雄壮之曲?但他瞧着国王面色,却只发现一片如水平静。
他在思考?可这难道不是水到渠成的麽?
精灵王抬起头来,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他的星光晚宴,他的子民与疆土。那双冰蓝色眼眸里没有深沉的思虑与不动声色的漠然,却是毫不掩饰的和悦朗朗,伊凡不禁愣了。
就在他愣怔住的时候,琴弦已动,曲声已起。
国王的手法初始并不熟稔,但是对五音的把握极为出色。可即便如此,初闻从国王手中流泻而下的琴声,伊凡仍是没有回过神来,事实上,不仅仅是他。
那琴音初始根本极为低沉且轻缓,以至于竟没有任何精灵发现其实他们的国王已经有所动作了。
因它实在是太过自然与不动声色。就好像它本身就是这空气里的一部分,是气流,是星光。从容却悄然无声,如清水中的一滴浓墨抖落成花。
待它引起众人的注意力时,也像是原本消散在水中的千万墨痕重新凝聚起来,凝成一颗耀眼的黑色美钻,这才容不得人忽视它的存在。
它不能让精灵们想到月色,想到和风,想到维拉的祝福。因为它们的存在好像也并非理所当然。譬如即便此刻光芒与欢愉笼罩,但这世上仍有无月之夜的暗影,不起涟漪的死水,与未眷顾中洲的神祗。相反,它像是暗夜的一曲咏叹调,苏醒在星光下的森林里,与那些因繁星而生的光影纠缠在一起,有着和谐的韵律。
那是一曲全新的,没有任何人或精灵听过的曲子,即便是埃尔隆德大师与来自见多识广的东方人。伊凡不知道精灵们感觉如何,但自意识到那琴声开始,他的思绪便被俘获。
这琴音本就存在,并且将一直持续下去的。像是绿色的麦浪会在风中翻滚,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会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像是刚刚舒展开朵瓣儿的白色栀子会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而有风的夜晚云朵会渐渐地遮住月亮……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的脑海中渐渐出现的是数不清的纷繁至极的场景,像是后世人类孩童喜欢的万花筒,无数种图案变幻组合在一起,和谐而绚丽。
它们多变却并不突兀诡谲,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旋转扭曲着,将无数美丽的景象与色彩展现在他的面前。
金色背景中的翡翠绿叶,阴霾散尽后的高远长空,星光之下的欢声笑语,湛蓝海面上的洁白鸥鸟……它们本该如此。
他的心神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些美妙的事物,仿若全然忘记自己所置何地。
而精灵王却在此刻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子民,他们的神色与那东方人几乎无二。
也就在此刻,伊凡对上精灵王的视线,悚然一惊,回过了神来。
这倒并非因为那琴曲有何波折变故,而是王的神色。
国王的指法已经娴熟,琴音丝毫未乱,只是那泓他本以为平静无波的冰蓝深海之中竟出人意料地燃烧着某种异样的狂热,虽只隐隐在极深的眼底,可却像冰山下的火种,其焰昭彰。
他不懂,他感到诧异。
因为这太矛盾。
冰与火,悲伤与欢乐,暗影与光明。
他们怎能轮番出现在精灵王的眼底?
但也仅此而已了,当森林精灵之王的视线复归指端七弦,感官所能感受到的仍然只有那奇妙异常的琴曲。它柔如蚕丝却又韧如蒲草,丝丝缕缕入耳入心,再也挥之不去。
伊凡有些恍惚,这琴音将他的心脏缠绕得密密匝匝,却无一分似曾相识的痕迹。
金戈铁马,王权霸业,光风霁月,疏朗洒脱。
为什么,都不是?
他渐渐分了心。他记得他父皇的琴声,他记得至交好友的琴声,他记得隐逸之士的琴声……他自幼便是琴痴,观琴,赏琴,听音,识曲,当世已无人能出其右。
可为什么这里不一样。
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他一路踽踽,看过太多的城邦,见识过太多的人物。
却未有一样东西如此时的琴声一般能如此深刻地刻上他的心口。
好像与它相比,那些东西都是如此微不足道。
譬如朝阳与晞露。
这样的曲子,父亲弹不出,友人弹不出,隐士弹不出,他也弹不出。
因为琴曲毕竟只是琴曲,得经人手,过人心,借琴弦奏心中所思所想。而一旦注入人念便非自然孕育。可为何精灵王奏出来的,却是如此……
好像并不是精灵王造就了它,而是它经由精灵王之手主动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它原本就是存在于这个世界里的。
这会是人类与精灵的差别吗?他忍不住想。
可是他们的差别这么多,他们征战杀伐开疆拓土,他们以蝼蚁之命创造伟业无数,江山百代,盖世功勋……足以让家族累代荣耀,尊宠一世又一世。
可是对于精灵呢,他至今方有所动。凡人政权的更迭颠覆,数百年的光阴,于他们而言会不会不过弹指一挥间,只是笑话一场?
他们会记得吗?当遥远的事迹被歌谣传唱,他们会仅仅付之一笑还是惊艳于名垂青史之辈?还是……相比之下,他们更会记得此这里的星光,美食,舞蹈,和音乐?
他有些不甘与怅然,就像那些名字与血液,不应被遗忘的存在,竟这样就被尘封于角落里,再无人提及。
未曾察觉自己已不由自主地给了那些疑问句肯定的回答。但是在这长存的国度里,他却清楚事情又本该如此……正如这夜国王的琴音……而那些旧事湮没在这夜连绵不绝的琴音与沁人心脾的花香里,好像也不是什么无法忍受之事……
最后一个柔软音符挣脱而出,焦尾的琴弦发出极轻的“嗡”的一声。
伊凡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脸色骤然一白,猛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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