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万花谷最美之景，当是微雨。
　　满谷葱茏蓊郁皆化作宣纸上数笔饱蘸了水墨的渲染，被山崖笼住散不去的湿润雾气浸透每一寸土地，浸入石肌，浸入叶脉，浸入漫天的花雨，也浸入陆明砂的长发，金发蓬松打着卷，在发尾松松打了个结拖在臂弯里，那条柔韧修长的手臂撑着一把白芦行舟的纸伞，罩在少年的头顶。
　　谢飞白乘凌云天车自三星望月上走到一半时向下一望，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看见那几杆沙色的芦花便微微笑了起来，拢了拢袖子里收着的几卷讲太素九针的医书，想着过几天便让陆明砂拜入杏林一脉。他仔细观察了几年，陆明砂本身武学底子虽已甚好，但因着经脉受损，要再捡起来要吃大苦头，倒不如改修万花谷杏林一脉，内力温和纯正，兼有养生去疾的作用。至于废弃了的武学……
　　我双臂能圈住的这方寸之地，纵有千军万马，亦无人能伤他一丝一毫。
　　他眉峰间一抖，有如刀锋的戾气一闪而过，却又在顷刻间化作淡淡颓然。
　　若是这伤害来自他自己……却又如何是好？
　　算一算陆明砂的药效，也不过就是这一两个月散尽的事了。这几日已经能够看到他精神越来越容易恍惚，只是那温和的性子一点都没变，让谢飞白略觉几分安慰。
　　他所乘的凌云天车着了陆，刚要踏出去时发现外面站了个人，一身高阶弟子服穿得妥帖，长发与其他万花弟子一样散在脑后，只是脸上神色常带孤拔讥诮之色，本来便如墨刻的眉更是显出几分不合群的傲然来。其实这在万花弟子也常见，万花谷建立七年，虽声名日隆，但毕竟时间不长，弟子入谷前多半不是看遍朝堂倾轧江湖纷争急流勇退，便是身有绝技厌倦世俗只愿潜心研究，这些人中孤僻高傲者大有人在，可眼前这个却不同。
　　程青羽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眉峰微微动了动，什么也没说，侧身而过踏入了天车，谢飞白却伸手一把将他拉回来，慢慢道：“阿羽。”
　　“怎么？”程青羽倒也不恼，拢着手听他说。
　　“明砂的药性快要解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程青羽打断他的话，挑挑眉，略带几分讥讽道：“怎么，还是放不下心？”
　　“这倒不是。”谢飞白想起这两日缠绵缱绻的日子，心中总算是冲去了对陆明砂恢复记忆后的担心，虽则往事不堪回首，相信他也不会置后来两情相悦于不顾。他眼中柔和之色刺痛了程青羽，年轻些的万花弟子靠在柱子上抱着胳膊，深呼吸了几次还是忍住了没问，只不耐烦道：“那你找我什么事？”
　　“是我优柔寡断了，他药性虽然能解，但是拖得太久，这儿毕竟是伤了。”谢飞白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掩不住的忧虑之色。
　　“知道了。我会照看。”程青羽干巴巴地答道，直起身子来再也不看他，便要往凌云天车里走。
　　谢飞白终于觉得了他的反常，一时歉意涌上心头，这个义弟这些年来对自己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既为兄弟，一世是兄弟，对他实在是动不了旁的心思，谢飞白也觉自己不负责任，可程青羽不说他便也无法开口明确回绝，拖来拖去这么些年，拖到都跟陆明砂滚上了床还是没有说，只盼他能断了这段心思，以程青羽武功医术人品才貌，何愁找不到值得相伴一生的良人？
　　程青羽看他眉间神色变幻，总是以忧虑歉然为主，心中更觉颓丧烦躁，伸手便去启动天车机关，谢飞白眨了眨眼，终究还是没忍住道：“去年说好这时候挖出那几坛酒仙萝的，你还来不来？”
　　程青羽顿了一顿，还没来得及回答，天车已然启动，载着他身影没入云霄，雾气间那抹墨色身影只见得抖了一抖，却一个字也没有传来。
　　谢飞白愣了一瞬，转眼失笑，只觉自己矫情，深深呼吸了一口雨中潮湿的空气，放开内力限制，在三星望月高耸入云的石峰上纵声长啸，啸声与雨丝激荡，远处内力弱些的年轻弟子竟觉有扑面细小利刃划过，气海止不住翻腾起来。
　　他自数十阶台阶高度一跃而下，脚下漆黑墨鹰刷的抖开翅膀，载着他修长身形亦如掠食鹰隼一般冲下，在将要触地时轻巧一个翻身，内力凝成的大鹰倏忽消散，谢飞白张开鼓满风的广袖倒冲十数尺，在陆明砂面前堪堪停下，气息却丝毫不乱，他伸手接过陆明砂手中纸伞，将自己也罩了进去，朗声笑道：“明砂，去年不让你喝的那几坛酒仙萝，知道在哪儿么？去启出来，咱们灌你师叔一个酩酊大醉！”

　　唐翰走在唐家集街上，越走越觉得不舒坦。具体是哪儿不舒坦，他也不知道，就是总觉得怪怪的，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是身后没追着个人，不习惯了。
　　他一拍脑袋笑自己有病，被人追还上瘾了，这么一想也就洒然，拐到腊味铺子面前买了二十斤腊肉，分作两份一份到驿站那里寄给了江如渊，一份自己拎着，又买了坛酒，回家把门一关，袖间几把锋利的短刀刷刷伸出来，几下就把半斤腊肉片成了片，他喜滋滋地生火架锅爆炒出香味来，刚要吃就听得门外有人叫他。
　　他一边发出个暗器弹开门，一边不停筷地吃，那师弟进来就笑，笑完了道：“别吃了，老太太找你，利索的去吧。”
　　唐翰翻了个白眼，提起酒坛子灌了一大口，又把剩下的几块肉塞进嘴里，摸了摸油光就出了门。
　　老太太找他却也没什么别的大事，左不过是长安那边领头的师兄最近回来了要成亲，叫他去顶几天，唐翰哭笑不得道您不早说？我刚从长安回来，老太太道你不去也行，闲得慌就在堡里教小弟子，唐翰最烦跟小孩子打交道，他没那耐心，一听这话连忙笑道，得，您也别光让我去顶着了，干脆把长安那块儿给我得了。
　　老太太道：“那地儿生意多，你敢不是想发财？”
　　“那可不，这两年看着外堡的兄弟姐妹一个个发了家，自己穷得连媳妇也娶不起，眼热得很。”
　　“也罢，我看你师兄那德行也是个抱着媳妇不撒手的，索性叫他留下，你自去吧。”
　　“哎！回头请师兄吃酒，抢了他财路。”
　　“你可算了吧，杀人你行，做生意你再学个十年罢。”老太太因着喜欢他，说话也格外亲近些，拐杖一挥叫他走，唐翰刚走了一步老太太又道：“对了，这次去长安，我早年在曲江池那边儿买的产业你好好打理，皇城里消息灵通。这些年朝野平静，那边儿生意好做的很，你可别给我弄砸了。”
　　唐翰笑着应了退出来，心里惦记着还没喝完的酒，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高兴的有点不大对劲，虽说跟老太太哭穷，但他着实是不穷的，上长安也没什么好处，怎么自己高兴成这样儿。
　　想了半天也没个所以然，他便简单的将原因归结为里谢飞白和程青羽近了，推开家门的那一瞬他却忽然又想到，也不知那明教弟子比自己早走了两日，路上是不是还碰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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