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纪事 第一部

作者:糖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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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 章



      桓水江是嵩鹿平原上主要水道的汇聚之处,正所谓水澄则急,浑则滞木,这桓水七里延绵、一里宽拓却既清且缓,两军对垒时,倒是消减了泅水士卒用竹筏撑篙时的凶险,只是急功先动的一方未免会暴露于敌军箭弩密集的袭击,如果,再用以火硝辅助,这桓水江必会成为人间炼狱。

      可是……哎!我在心中喟叹一声,虚弱而无力地拢了拢灰白僧衣外那人为我披上的御寒缎袍,内里缝有千只鹰鹫腋下的毛皮,正是调理胸肺伤势的良品。

      集腋成裘,为博红颜一笑?我不由苦笑,希律的王能如此这般珍视我,我是不是就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那个希律宗庙外被他从泥泞中捡起又一手培养的小和尚,而他,也还是那个说着千遍万遍与我血溶骨牵的阿罹。

      张开因为熬夜布置为明日正式交战的军事攻掠而酸涩血红的双眼,但见萧瑟的秋风蛮横地卷起不远处山麓间漫生的枫叶,在这嵩鹿平原一望无际的青葱色里,织就一张红绿交错的席毯,我感伤地想,哪怕再绚烂的景致里却也还埋葬着莠草萎蔫的枯败之象。

      “师傅您这又是叹的什么气?自从七日前您私下见过席大人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帐子里,先是连夜在红陶上写写划划说是什么交给席大人的密函,到后来您就干脆一直睁着眼和罹帝还有席大人他们在块大布上捏□□弄的。您到底病刚好啊,别又给小三儿摇头叹气,这明日就要开打了,师傅您不去歇着,坐在这儿吹个什么风呀!”

      夕阳下,小三儿执拗而方正的下巴上因为兀自絮叨不止而展开了一条很是好看的颌沟,虽然傍晚时分的江边阴冷非常,他光洁的头颅上还是关心则乱地布满了汗液,眼中闪烁着焦躁与不解。

      我心头一热,从怀里颤颤悠悠地掏出一块绢帕,与我的僧袍同质同色,上面细密的针脚和效仿海水澜涛的花色透着绣帕者精细的心思和绣工。臻烈……我一边用绢帕为小三儿揩了汗再由他搀着靠在江边一块大石旁坐下,一边想起臻烈笑起来时如梨花般的酒窝和她思念小叔叔时柔媚的眼波。这情,究竟是甘醴的美酒还是磨人的毒药?

      “小三儿,你别多心,师傅叹气只是惋惜于我军因为是就势起兵而并未准备箭弩,便丧失了牵制敌人先锋渡水时的战机啊。一着不殆,进退维谷,你叫我如何能不……唉!”

      小三儿似懂非懂地望着我,好像在疑惑为什么师傅突然变得很伤感,更没有喝斥他的满嘴胡言。小三儿,你未尝情之痛,自然不会明白师傅我因贪求阿罹当日施舍的那点关怀与温柔,便被情丝缚住了手脚,如今如困兽,进退两难。臻烈说我是一种北方特有的灵物,冬天时会变换耳际与四肢的颜色用以逃避猎犬的袭击,我的大笑我的无所畏惧甚至我的淡然都是我的保护色。那么,臻烈你的保护色是什么?坦荡若男子的胸襟和傲睨世俗的觉醒?小叔叔的保护色是什么?他希律王的保护色又是什么?

      小三儿又如啁啾的麻雀般在我耳边叮嘱着什么,埋怨着什么,可是已经厌倦了这一切的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都看不见。

      “小毓你怎么了?”……
      “小毓你的脸色好苍白”……
      “小毓你这个鬼灵精,这样刁钻的计策只有你才想得出,你叫我怎么能不爱煞了你”……
      “小毓,明日大战,我不放心将你留在大营中,我要带着你上战场,这一次,我决不会再把你丢了,好么?”……

      ……他的缠绵、他的温存、他的誓言、他的柔情,这一切都没有变,为什么,我的血管在四散崩裂,燃烧着要把我吞噬?阿罹你爱的是小和尚的皮相,是小和尚对你的无怨无悔、死心塌地,是小和尚的满腹智计,还是小和尚可以利用的身份?当你夜夜抱着我怜惜地与我欢好时,我不能不婉转动情地在你身下化作一城春水,当你日日静坐在我身旁只是用专注窒息的目光与我纠缠时,我不能不神思荡漾地在你眼里融作一缕清风。我根本不能抗拒你,不能抗拒你!再这样下去,卞毓会没了自我,这比杀了我还要可怕,所以,阿罹,那日我对席茜说我要坑杀麝国三万雄师时就在赌,赌小和尚之于阿罹你,究竟算是什么?

      凄然地一笑,我的声音如同从深幽的穴府中逸出的一抹腐臭气息,空洞而没有一丝温度:“小三儿,从你唤我师傅的第一声起,师傅可曾有半分亏待过你?”

      “师傅您怎么啦,您,您的手好凉,您这么个说话法儿,要吓坏小三儿啦!”

      “你不说,我就当你还敬我、爱我,所以今晚,你和小四儿带着你几个师弟,连夜启程,速速赶回卫城,去‘惜花巷’找臻姨,她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师傅知道平日里你虽胡闹,可是还是能当得起事的,倒是你师弟,他心肠软,又是那么一幅相貌…… 总之,你代师傅照应着点吧。”

      “呜呜,师傅,您,您这是干吗?怎么说的好像明日一上战场就回不来似的……”

      “小三儿,你莫要再哭闹了,你最了解师傅,师傅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所以,你,你这就准备去吧,拿着我来时车撵里的盘缠。此事务必要谨慎,就是连罹帝也不能告诉,你可省得?” 望着他水雾迷蒙的眼帘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平日嬉笑的顽皮之相再也不见,秋风飒起,吹散开他干净朴素的白色僧袍,竟增添了几分羸弱的盈盈之态。

      狠下心转过身,再不看他一眼,我忍着胸口一股汹涌的气潮,伫立在桓水江畔,身上的皮裘不知何时抖落开,如展翅的雄鹰,咆哮着湮没于澎湃的浪涛中。小三儿,小四儿,我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没有回头,却仿佛看到那已若林中箫竹般哀戚的孩子亦步亦趋地渐渐远去…… 痛苦地跪在尖利的砂石上,我掐着自己的喉管,酸腐的黄色液体从嘴角流出,内脏翻滚着扭曲着,却怎么也呕不出来,神志更是清明,但见浮掠的月色已然从礁石深处飘瑟地升起,银光下一抹淡淡的箔金若隐若现地穿透了这片无垠的朦胧,我如同被救赎了一般匍匐着抓住一缕箔金的碎片……那是……是席茜的袍角,微微沾上了几片橙色的枫叶,幽幽的他的怀抱散发出山麓间鲜嫩的香素。

      “卞……毓,毓,你还好么?”

      “席大人,谢谢你,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能走回去。”

      光润的金色中,他头一次随意地披散开长发,我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头发好长,却又好柔,不像缎子油油湿泽却夹杂着鬼魅般诱人的银丝,清癯的脸上仍旧没有一点血色,仿佛这月照的银光是从他的脸上流泻而出,又好像他便是这月色的一部分,与银光连成一体。

      我迷惑地摩挲着他的脸,骨感销索的两颊,隐隐泛着病态的嫣红,真是奇怪,眼前的人仿佛长着席茜的脸,却有着另外一个灵魂。每一次见到他,他都给我不同的感觉,在庙宇里惊愕敬畏的席茜,在朝堂上犀利自若的席茜,在营帐中飘逸却拘禁的席茜,还有现在优美柔和的席茜。

      “毓,你哭出来吧,何苦为难自己?”

      “席大人,人到了真正伤心绝望时,反而哭不出来了。”

      “是啊……”他的声音如佛龛上氤氲的香环,若有似无,却衍衍不息,我胸腹的酸腐之感渐渐消失,却奇异地燃起一股安定恬静的气息。“有时能生得一双洞悉万物的慧眼,反而是一件悲哀的事…… 毓,你也不要太过自责,能为自己偶尔执著一次,并不是自私,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他,看出些什么了么?他,明白了我的用心么?

      “席大人,不,我能叫你茜么?茜,不知你有没有相同的感觉,与你相处的时候,我便好像将烦恼都抛下了,又好像许久之前,我便与你知己相称了,你说,不奇怪么?”

      席茜忽然一笑,淡淡地说:“是很奇怪,我以前对人都生分得紧,却偏偏能自然地唤你的名。看到你难过,我自己也很不好受,恨不得代你受了,我说这话,没有半分虚假,你信么?”

      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挽着他白皙的手,缓缓地向远处有篝火的地方走去,头垂在他的肩上,没有那人的宽阔柔韧,却踏实得紧,仿佛被他身上闪烁的箔金柔光包裹着,我平静地道:“茜,七日之期已到,摄政王也收到了密函,想来,朝堂中的奸细必定将我们遣调三百军士护送战船与盟军汇合的消息透露给泽西王,我真想看看去截战船的‘长生骑’及大队的骑兵发现原来等着他们的是希律的三百盾甲死士时,是个什么表情?”

      席茜的肩忽地一颤,随即又恢复了佝偻的姿势,他畸形却高大的身影与我骨骼嶙峋的身躯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只听他沉声道:“嗯,毓你的妙计当真厉害的紧,不但能利用朝堂上的奸细诱出对岸麝军全部的骑兵去截那根本不存在的护送战船的军士,这样明日他们就无战马可用。而卞王也能依照密函上的暗示揪出那个奸细,只是毓,你有把握我们仅在七日内演练的阵型能对付得了对方两倍的人数么?”

      我微笑地道:“茜你难道忘了,我们营中还有一人么?有他在,胜算就又多了五成。即使真的败了,大不了小和尚与你死在一处便是,又有什么可惧的了?你说,有三万多的蛮子狗陪葬,这桩买卖,可还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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