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物语

　　翌日一早，玄辰与伯翼离开了龙芯谷。临行前，玄镜捧着伯翼做的糕点吃得浑然忘我，一直以防备有人抢食的姿态背对着辰、翼两人，却在最后一刻将一柄匕首抛给伯翼，口齿不清地要他留好小命回来继续伺候师父。
　　手中的匕首雕着繁复的花纹，没有锋利的盈刃，是柄专门斩杀妖魔的利器，与玄辰惯用的利剑同样是玄铁锻造而成。昨日用罗盘占卜，已经知道此行难免血光之灾，相信师父也是看透了这一点。只是不明白一直预示的要出现在辰身边的重要人物究竟是谁，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改变。
　　两人随着等在谷外的侍从向皇城行进，一路上经过各个城镇，看着农牧工商各司其职，人民安居乐业，心中所感与之前单纯的修行自然又是不同。
　　三日后，一行人进入了都城，下榻的地方居然是先代国主曾经居住过的太云馆！
　　等待迎接的是一群年轻的婢女侍卫，领头的是个中年人，简短的寒暄后甚至连姓名也没有说就令人带着辰、翼二人沐浴歇息去了。

　　“还在生气？”伯翼靠坐在浴池一角，有点好笑地对着始终沉默的辰询问。
　　“……”为了将坚持要留下来‘伺候’他们沐浴的侍女赶走，刚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想到她们一个个红着脸偷看翼的眼神，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
　　“现在的辰，已经是殿下了，不仅是宫女的服侍，很快的应该也会有自己的正妃与侧妃吧……”
　　玄辰扑过来，将伯翼困在双臂之间，口气不善，“你是真心这样想？”
　　“辰？”
　　“我要你说！”
　　伯翼垂下头，“有差别么？”自从辰决定回到皇城，未来的一切就已被写好——他会成为未来的国主！那么自然的，他身边也不会少了后妃。
　　玄辰看了伯翼好久，周身的怒火逐渐消散，水声轻响，他伏低身子，将头埋在伯翼的肩颈之间，“在我身边，一直……”
　　伯翼没有说话，犹豫着，抬起双手，交握在玄辰身后。脑中出现了玄辰高冠锦服端坐在大殿之上的景象……这个男人的身边，自己又能停留多久？
　　窗外微风，树影婆娑，屋内的两人满怀心事，并没有注意到黑影一闪，在屋脊上消失了踪迹。然后庭院的一角，传来这样的对话：
　　“没错么？”中年人问得急切。
　　“是，背中央的金神印记与图上别无二致。”黑暗中的蒙面人嗓音极其沙哑。
　　“另一人有何可疑之处？”
　　“那并不是我的职责。”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将一张银票递给黑衣人，“现在是了。”
　　黑衣人慢慢地将银票收好，依旧是平稳的沙哑嗓音，“……同门师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中年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晚间的洗尘宴伯翼并没有参加，作陪的除了下午迎接的中年人外，又多了另外一名年纪大一些的长者，言辞之间对玄辰极为恭敬，将玄辰推上主位，各人分别落座，才自报了姓名。原来那名长者正是金家本家的家长金扬，而之前迎接的中年人则是金家的总管。
　　堂下歌舞姬们妆容精致体态婀娜，面前各种美食不断地摆上卓来，耳边听到的都是奉承赞美之言，玄辰冷冷地勾着一抹轻笑，将散发着些微异香的美酒一杯杯喝下肚，“谬赞不敢当，金大人还是有话直说吧。”
　　金扬微笑着放下手中的酒杯，遣散了一众闲人，“殿下果然快人快语。老夫也就直说了，想必殿下对于文家之事已有耳闻，这十年来，当今王后——也就是殿下的生母，可谓独揽大权，甚至不顾先代国主的遗命一心要将二殿下玄炎推上大位。……原本这是天家的决定，做臣下的本不该多言，但老臣近来听到传闻，当今主上所患的病症也与王后有关。若事实果真如此，我玄金国又怎能交于如此恶毒心肠的妇人之手……”
　　咚！玄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搁在桌上，打断了金扬话语，沉默良久，才再度换上温和无害的笑容，“既然是传言，大人怎么还真信了？”
　　“殿下，恕老臣直言，此事干系着您能否继承大位，即使是传言也不该怠慢视之。”
　　“金大人，我想您是有些误会。”玄辰轻笑，“此次前来，只是想探望父王的病情，对于继承大位，我想，也并不是你我就能够决定的。”玄辰自怀中取出那封信笺，“想必，大人你对这封信并不陌生吧。”
　　金扬脸上变色，“这确是主上……”
　　玄辰挥手打断了他的辩驳，“我累了，一切都等见过父王再说吧。”
　　金扬看着玄辰远去的背影眯了眯双眼，“好个狂妄的小子。”
　　总管勾起唇角，执起酒杯一饮而尽，“但也不过是我们手中的傀儡。等到他产下有金家血脉的继承人后，随时都可以让他消失。”
　　“大哥，那小子似乎并没有中了迷迭散的迹象。”金扬皱眉看向中年管家。
　　“不急，时日久了，任那小子内力再好，也抵不过药力。……小七！”
　　窗外黑影一闪，蒙面男子现出身形，“是。”
　　“日夜监视，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是。”

　　“又在发呆？”玄辰走到伯翼身边，移开他手上的罗盘，与他并肩靠坐在窗口。
　　伯翼微笑着转头，“不是洗尘宴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玄辰冷哼一声，“洗尘？金家那老小子一边想要利用我一边给我下毒……”
　　“毒？！”伯翼执起玄辰的手腕探脉，感到脉象平稳才放下心来。
　　玄辰微笑，“不过是些迷迭散，你原来还用它做过百花糕的佐料。”
　　伯翼也笑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金家既然不安好心，一次不成还会有更多手段。”
　　“放心，还记得那次除河妖么。我们装昏被捉到水底，最后才找到了它的洞穴与弱点。”
　　伯翼点头，想到惊险过后玄辰满身鲜血黏液地站在河妖尸体旁边，声音轻快而得意，‘想吃我？不自量力！’……如今的玄辰就像是找到了新的挑战，跃跃欲试。没有人能够阻挡他走向那条满是鲜血的通向王座之路。面前不再是妖魔，而换成了比妖魔更加奸恶的人……如今的自己又能帮他什么呢？“辰？”伯翼因突然伏在颈间的头颅而讶异。
　　“嘘，外面有只小猫呢。”玄辰以自己的动作掩饰掉耳语。
　　伯翼凝神听了听，从怀中取出一个纸人，轻轻念了咒文，纸人化作一束光芒消失在庭院之中，“……是个上忍，应该是金家派来的耳目。”
　　“上忍是么？”玄辰扬起唇角，下一秒人已掠出窗外。早就听说上忍大多拿钱卖命，既然如此，何不收为己用？有了！呵，隐身术？不过在寻灵子的微光里也无所遁形吧。玄辰抽出腰间佩剑向空无一人的树影处刺去，寻灵子的光芒极速向左后方退去，玄辰一转身形，招数未老已将剑尖转向黑影四周，将它笼罩在寒光之中。眼见黑影居然不为所动，暗赞一声，不再虚点，趁黑影未有任何行动之前，一剑将他定在地上。鲜血不断涌出，蒙面人也现出了身形。玄辰上前一步，向蒙面人脸上的布巾抓去，却被伯翼挡了下来。
　　“上忍把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你一见了他的面貌，他是断然不肯活命的。”伯翼蹲下身子，迅捷地点了蒙面人伤处周围几个大穴，将穿透他大腿的玄铁剑拔出交换玄辰，抹上伤药，压紧包扎，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甚至来不及蒙面人反对就已结束。“这伤药效用极好，你早晚涂抹，几日当可痊愈。”
　　蒙面人挥开伯翼递到自己面前的药盒，手上用力在地上一撑，飘身跃上了树梢。
　　伯翼不以为意，仰头道，“阁下即使不在乎自己的皮肉伤，也该担心令师的旧疾吧，若不嫌弃，在下到是愿意为尊师把把脉。”许久之后，四周回复了寂静，伯翼微微一笑，“他走了。”
　　玄辰将伯翼拉进屋里取来一盆清水让他净了手，眼看他的白衫上也染了斑斑血迹，拧了块帕子不断擦拭，口气不满，“为何要为他疗伤。”
　　伯翼压住玄辰握着巾帕的手掌，摇头微笑，“一件袍子，不碍事的。倒是那人……你想用钱买他？”
　　玄辰挑挑眉不置可否。
　　“今日你买了他难保明日他又被别人买去，让上忍忠心跟随的法子并不只有一个。”
　　玄辰知道伯翼说的是事实，却还是胸中烦闷，“我不喜欢你护着别人。”
　　“为了你也不行？”伯翼浅笑。
　　玄辰不答，重重吻上伯翼的双唇，发泄似的啃咬。
　　“辰，”伯翼推开玄辰，“你不能总是这样。”
　　玄辰不设防地被推得退后两步，不敢相信地看着伯翼。这是第一次……推开他？！
　　伯翼攥紧了想要向玄辰伸过去的双手，将头转向一边，“我希望你将我当作伙伴，而不是所有物。”
　　玄辰一震，看了伯翼良久，猛地扬手打翻了水盆，桌上的茶具器皿也连带的乱做一团。伯翼的漠然让他更加愤怒，重重地哼了一声，起身向外走去。
　　“小心那个金总管。”伯翼想起了刚才碰到蒙面人时所看到的画面，对着玄辰的背影提醒。而那个坚毅的背影却连一瞬也没有驻足，快步走出了他的‘视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伯翼扬起一抹苦笑，只不过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待在他身边，还是，不行么？那么，至少能够以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第二日，伯翼一早不见了踪影，只留书说是有事要办。玄辰以为他是因昨夜的争吵而离开，心中负气，也不去寻找，照原定好的在金家的陪伴下进入了玄明宫，见到了那个据说畏妻软弱的三代国主——他的父王。端坐在王位上的中年男子，高冠锦袍，却依然掩不住那苍白虚弱的病色，心中不免一酸，原本翻涌着的被抛弃的怨恨与戒备也都被压了下来，正礼行罢，在玄庆的召唤下躬身上前，握住了父亲有些冰凉的手掌。
　　“辰儿，你回来了，很好，很好。”玄庆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玄辰看着父亲隐隐泛黑的印堂，皱眉劝道，“父皇贵体违和，应该多休息才是。”
　　玄庆摇头，抓紧玄辰的手臂努力忍下了胸中翻腾的气血，良久才道，“无妨。”
　　跪在下方的金扬趁机说道，“恭喜主上，殿下文韬武略一表人才，将来必定会成为英明国主，实乃玄金国之大幸！”
　　玄庆并不接话，缓缓叩击着王座的青铜把手，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惠州那边的铜窑炸了，死伤不少人，是么？”
　　金扬咬了咬牙，“臣疏忽，还请主上责罚。”
　　“金大人定是事务太多了，顾暇不周。”
　　“臣知罪。”
　　“金大人何罪之有。说起来倒是本王不知体恤臣子了。”
　　“臣惶恐。”
　　“昨日文卿家提到，有关死难者家人的慰藉等事愿意分担一二，金大人意下如何？”
　　“文大人身担要职，如此小事怎敢劳烦。臣自当尽心尽力，为主上分忧。”
　　“是么，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勉强了。本王累了，你退下吧。至于辰儿，”玄庆望向玄辰，“既已回宫，就在这里住下吧。”
　　玄辰看了看抓紧自己手臂的枯瘦手指，点点头，“谨遵父皇圣谕。”
　　看着金扬走出宫门，玄庆转过头来与儿子目光相对，“你的相貌神情像极了你祖父，难怪他生前那样宠你。”
　　玄辰淡淡地道，“金家在盘算什么父王您不会不清楚，难道您对于我的身份完全没有怀疑么？”
　　玄庆笑着摇头，“背上的金神烙印假不了，另外，你身上那股龙芯草的香气别人或许闻不出，可我却绝不可能辨错。”玄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打开，甜淡的香气弥漫开来，“玄镜……还好么？”
　　“他很好。”玄辰注视着病重的父亲，暗暗觉得或许他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不堪。
　　玄庆微微笑着，突然皱眉，一直强忍的浊气堵在胸口，猛咳着倒在王座之上。
　　玄辰一边令侍从去请御医一边抱起父亲极轻的身体返回寝室。御医请过脉，退了出去，不一会侍从将汤药承上，玄庆服了，屏退了周围的人，才又转向玄辰，微微一笑，“这汤药是玄镜开的方子。龙芯草是天下最好的灵药，可偏偏我的病不能用它。这样时好时坏的病弱身子也终于要走到头了。”
　　“父王定当福寿天齐。”
　　“天齐？”玄庆摇了摇头“我倒宁愿早些放下这副担子。……你心中定会觉得父王软弱无能，是不是。”
　　“孩儿不敢。”
　　“本王知道，世人都说，玄金国的天下，靠得是文家与金家，而本王不过是个傀儡。”玄庆自嘲一笑，“可即使是傀儡，对于玄金国来说也是个必须的存在，本王不想看到国家内乱，百姓贫苦……咳咳。”
　　“您别说了，歇一会儿。”
　　“不，你离宫已久，此次回来吉凶难料，唯恐无辜丢了性命……”
　　“您是指……母后？”玄辰表情淡漠。
　　玄庆一愣，随即放柔的神情，“别……恨她，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您病重如此，为何她不在旁照料？”
　　“辰儿……”
　　门外传来了‘二殿下驾到’的高声通报。
　　玄辰站起身来，“父王，儿臣先行告退，您歇歇吧。”
　　“你不见见皇弟么？”玄庆眼中有丝请求。
　　玄辰微微一笑，“也不急在一时。”

　　回到自己幼时居住的寝宫，脑中模糊地闪现出一些画面，想要看个真切却又不能，挥退了侍从婢女，独自靠在缘廊上，合眼假寐。不久听到脚步轻响，以为是侍从经过也没在意，但那人却停在自己身边，一双手直伸过来……玄辰警觉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捉住了对方的手腕，却见一个华服的美少年皱着眉头叫痛。玄辰放开了手腕，起身推开两步，冷声问道，“你是谁？”
　　少年甩了甩手腕才抱怨道，“我是玄炎啊，皇兄，你力气好大！”
　　玄炎？！玄辰心中一警，淡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你啊！”玄炎丝毫看不出玄辰的疏离，亲热地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刚才父王说你回来了，我马上跑来看你，谁知你却装睡骗人！”
　　玄辰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臂，“现在你看过了，可以回去了。”
　　玄炎愣了一下，又上前拉住了玄辰的手臂，“那怎么行！终于见到了皇兄，一定要你陪我玩才行。”
　　玄辰皱眉，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传闻中要与自己争夺王位的竟是这样一个娇贵天真的少年，与早熟安静的伯翼正好相反……想到伯翼，表情不禁柔和许多，竟问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语，“你想玩什么？”
　　玄炎欢呼一声，抬高手臂指着树梢的一个鸟窝，“捉鸟，捉鸟！”
　　玄辰挑了挑眉，纵身而起，伸手在鸟窝中一探，又轻巧地落在玄炎身边，展开手掌，两只雏鸟正躺在其中。
　　玄炎小心地捧起它们，凑到颊边爱怜地蹭蹭，望着玄辰的双眼闪闪发亮，“这两只小鸟，一只是皇兄，一只是玄炎，好不好？”
　　玄辰轻咳两声，“你若是再不找些吃的喂食，只怕它们就要饿死了”
　　“咦？是吗？那我去找阿福捉虫给它们吃！”玄炎说风就是雨，向着院外跑去，奔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对玄辰灿烂一笑，“皇兄，你待我真好！”
　　玄辰呆立良久，才勾起一抹笑容，骨血相连的手足啊……如果一定要有个了结的话，他希望，能够永远留住那个灿烂的笑容。转身的刹那，看到缘廊角落微光一闪——寻灵子！翼……你是在哪看着我么？那又为何不再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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