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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那堪风雨助凄凉
01
期中考试结束之后,一学期两次的换位置也接踵而来。这次班主任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决定在自己的安排基础上尽可能采纳学生自己的愿望和要求,这下可好,不论男生女生,窃窃私语的骚动尽若春笋冒尖,一下课就有人朝班主任办公室跑。
凉奈姑娘很淡定,多换少换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人缘一般,不太同别人深交,为人口碑却是一等一的好,到哪儿都只有相熟没有冤家。
美绪贼兮兮地撞撞她,“要不要跟姐姐混,姐姐罩你?条件是每天语数外三门作业,你可以的。”
凉奈回答:“哪儿那么便宜你抱大腿。”
美绪撅嘴,“不解风情的女人。没关系,反正我有我们家小月,我们俩现在小抄合作得特别默契。”
凉奈耸耸肩。
放学时,她觑见办公室不似中午时围聚着许多人各个聒噪,心思一转,轻轻推开了门。
班主任正伏案工作,抬头见她进来,和气地询问。凉奈解释道,她也想看看班主任对座位表的安排。
班主任微笑,“本来想叫你和铃木桑一起坐,你们平时关系好,你带带她认真读书。不过——”
“不过什么?”凉奈不明就里,追问道。
班主任为难地皱皱眉头,“白石君特意跑来说过,他不想跟你换开。”
凉奈眼皮一跳。特意?这属于他会关心的范畴吗?
她随口应了一声,眼里极快地流转过蒙昧不明的情绪,又重归烟销日出的平和,“无论怎么安排,我没意见。”
她很想逮个机会去问问白石,这句“不想跟她换开”究竟是不是他亲口说的,当着他的面又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是又如何,非又如何,她知道自己心底隐隐满意这个结果,这就够了。
凉奈少女向来懂得,打破沙锅问到底并非处理疑惑的恰当方式,何况只有她不知道缘故的时候,她才可以沾沾自喜地臆测,她的人格魅力具有强大吸附性。
最终,在新座位表上,他们并未换开。凉奈只觉心头微微松动,不知道浮泛着的是遗憾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她嘀咕一句,“众口难调,班主任既要满足五花八门的要求,还要竭力把那几个爱闹腾的分开,真难为她了。”
白石挑挑眉毛,语气里颇含不屑之意,“没人求她费这个神,最好都别换,才省事。”
他的语气不善太过明显,不同往日。
水野凉奈暗自揣摩,或许她身上真的存在一种名曰人格魅力的物质,也未可知。
02
她考砸了。
是极端悲惨的那一种,数学很凄美很凄楚很凄迷地——挂了。
最具讽刺性的是虽说物理比往日更加难得惨绝人寰,她的物理倒考到了七十多分,比平均分足足高十分。
正如多米诺骨牌的连锁效应,她那颗本就不怎么坚强的虚荣心一损俱损,哗啦啦崩盘,一地狼藉。
她从没想过排号向来是个位数或者数字较小的十位数的自己还能从年级里掉出一百名,但事实从来无关价值判断,没有应该不应该,只有冷森森的是与非。
她发誓下辈子也不想体味刚拿到数学考卷时的感受。那阵幕天席地把内心封冻住的寒潮给予她片刻麻木的快感,封存住嘴角残余那一抹笑意。她觉得内心有东西在裂开,像是冰川的罅隙。
下节是体育课。她如蒙大赦般冲出教室。
她一口气跑到教师办公楼后矮墙根边那株香樟树下,清风夹带着草叶香抚过她的双颊,视线里一片濛濛水雾。
——是灰尘迷了眼睛。她倔强地仰起脸,拼命眨眼,一颗不听话的泪珠仍旧沿着睫毛滴落,滑到眼角,滚烫。
她越是使劲顺气,无声的哽咽越是止不住。
她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哭。透过泪眼,她仿佛又能看见儿时那个满脸急怒不屑又掺杂着一丝怜悯的父亲,他曾经用冷淡的蔑视和暴怒的嘶吼使她铭记,
——哭吧,因为你软弱,因为它是你耻辱的红字。
——哭吧,反正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是这么丢脸。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当着别人哭过。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就能这么硬着心肠捱一辈子。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一篑篑土修筑的心防不过是马其诺防线,不堪一击。
澄金的阳光滤过香樟繁密的绿影,刺痛着她的脸庞。一切是那么和美,绚烂,略无参商,唯有她,是一组怎么听怎么刺耳的不谐和音程。
儿时初学乐理,老师按着一组组琴键,所有孩子侧着耳,给出“谐和”“不谐和”的答案,想来全是主观臆断。
又有谁知道,原来谐和不谐和,也是一门科学,是可以证伪的。
你说不谐和,老师说错,六度音程是谐和的。因为乐理书这么说。
凉奈突然觉得生活如同一场笑话。总是抽风犯二乐呵呵的四天宝寺,会否才是真正参透生活况味的一方,有种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悲凉。
而她的本质,一层层剥开玉米苞叶后的本质,究竟是那副抽风犯二,浅薄地浮泛水面的空洞皮相,还是那个深沉文艺,又不乏阴郁扭曲的灵魂。
她突然想起某次逻辑学讲座上,教授点了白石,问他脑子里正在思索的问题,白石张口就是,“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表情那叫一个忧郁深沉。
台下人都满脸“哎哟喂白石你还蛮有两把刷子嘛”的表情。
——你已经大彻大悟了赶紧皈依佛门拈花一笑吧,反正咱们就在四天宝寺里面,近水楼台先得月。凉奈想。
情绪稍稍平静,火辣辣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睛。
原来现在的她,还是原来那个糖被人抢了就哇哇大哭的女孩,还在期盼着事事遂心如意。
03
年级108名。
很好非常好,正正好好挤进梁山七十二地煞。
水野凉奈非常佩服自己现在还有吐槽的兴致。
她每每经过年级公告栏上贴出的年级排名都恨不得遁地,至少也要来件哈里波特的隐形雨衣,她觉得是个人就能看见她脖子上挂着“晚节不保”“阴沟翻船”的牌子游街示众。
更加可恨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年级第八就坐在她旁边,不仅物化生宣读表扬名单的时候那家伙笑得得意里不忘得体,张扬里夹杂谦虚,就连英语他都要比她高出两三分。这辛酸的感觉,大水冲了龙王庙,水面那艘艨艟巨舰倒毫发无伤,多半就是这样了。
她很想拿个话筒采访白石藏之介,比如——
白石君您好,请问您英语水平水涨船高,跟您的口头禅使用了一个E开头Y结尾七个字母的托福单词有什么直接联系?
他的反应必定是把笑弧从30度提高到45度,以人神共愤的扭曲语调把那个托福词汇”Ecstasy”奉还给她,然后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春风过境祸害无知少女。
很好非常好,全是无意义的意淫。凉奈有气无力地想。
不过她居然已经了解他到这个程度了吗。
04
水野凉奈趴在桌上,躲起来发泄完了的她惫懒得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
“你哭过了?”
明明话音里透着浓厚的关切,但凉奈觉得白石在很仔细地打量她微微泛红的眼眶,这让对自己的失态本已经羞赧不已的她感到更加不忿。
“没有。”她嘴硬,咬着下唇。
白石知道跟发起倔劲的女人是没法理论的,但看着她这样一个稍嫌内敛冷淡的姑娘难得一遇地红了眼圈,他觉得那颗本来很坚强的同情心又在软化了。
他勾起嘴角,隐约弯起了点不合时宜的笑弧,“那你千万撑住,我最不会哄女孩子了,看见她们哭就没辙。”
“哦滚吧。”凉奈心里正乱麻似的一团,纠纠结结剪不断理还乱,哪堪老是提及“哭”这一字,索性把头深埋下去,只拿后脑勺对着一切目光。
“就为了数学?”
她肩膀突然一颤。她不喜欢他这种笃定得一切尽在掌握的语气,她不相信他的人生一直都是那么光明灿烂完美无瑕。
“是的。”她猛抬起头,自嘲地咧咧嘴,“学生嘛,也只有这点鸡毛蒜皮可在乎了。”
白石不答,倏忽,才斟酌着开口,语气里含着不明缘由的黯淡:“你可知道,我也开过红灯。”
这个消息的劲爆远比她个人渺小的悲哀重要。凉奈怔怔地瞅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白石略皱了眉头,沉吟往事,似乎仍旧带着些许不堪回首的寂寥。“那是去年的事情。你总还记得必杀姐出的那份哀鸿遍野的数学卷子吧?”
“当然。”凉奈答得痛快,眼里的惊讶却依旧没有消退,“可是……连你都会中招?”
必杀姐,名叫碧莎,年轻漂亮,聪慧精干,她所出的数学考卷更加惊天地泣鬼神,最优秀班级的平均分也在六十上下浮动,令考生闻风丧胆,每次遇见必求神拜佛保佑不挂科,故浑名“必杀”。
可是凉奈心里总有这么个认知,即使全天下的炮灰都不幸光荣了,白石也会是受老天眷顾开外挂的那一个,他太像所谓的上帝宠儿天之骄子了,一切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东西,他都举重若轻,纵然必杀姐也伤不到那金钟罩铁布衫啊。
“我还是不相信。”她摇摇头下了这个结论。
白石耸肩。“随你。当时我的心情跟你现在,完全一样。我以为自己是活在云端的人,就像别人告诉我的一样,我以为我可以毫不心虚地凌驾凡俗之上,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一个人的虚荣心在永无休止的赞美里膨胀,是件多么轻易的事。我几乎忘了我是谁,只记得我在别人眼里是谁。
“那个血淋淋的分数敲醒了我。即使很难受很懊恼,我必须承认我是个会跌倒会犯错的人,而不是个没有瑕疵的传奇人物。我不再认为成功是必然,我意识到迈出每一步之前都必须谨慎,反复思量,它是我努力的结果,而不是别人捧着银盘子送到我面前的馈赠。
“你瞧,没有一个人是无懈可击的,维持这样的假象很累也毫无意义。我要感谢那个分数,它至少让我看见了自己的肉体凡胎。”
凉奈出神地听着,眼睛里闪烁着变化莫测的光彩。
她只是不敢承认,自己也从云端摔落了而已。别人大神大神地叫着,现在想来,她是一直信以为真的。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却苛求自己百无一错。
她感觉得到那些话的分量,沉甸甸,发自肺腑。
“你不是说你不懂安慰人么。”凉奈眨巴眼看着他,弱弱迸出这么一句。
“我都自揭家底了,一般人我还真不和他们说。”白石扯扯嘴角,“——一班人不说,得亏你是二班的。”
凉奈扑哧乐了,笑了一会儿,方讪讪地补充,“白石,其实你正常的时候,姑且能算个好人,真心的。”
——其实你不刁钻毒舌的时候,也姑且算个好姑娘。白石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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