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羋瑟
我第一次遇见姬隐的时候正是夏末,那天,荷花开到荼靡,馥郁的香气弥散在临湖的水榭周围。
我着一身云锦,洁白若雪,正在竹榻小寐。
有人突然从天而降,砰的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我猛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穿着玄衣的男子,手中紧握着一柄镶了金边翡翠的宝剑,昏到在我面前的地上。
执扇的侍童儿小童早已吓得发抖,畏缩地躲向我的身后,我拍拍她的肩,轻轻地下了榻,慢慢敛了衣群,蹲下来看他。
原来是一个顶英俊的男子,凤目长睫,挺鼻薄唇,如果不是他的面色过于痛苦和苍白,我想他一定是个顶招人欢喜与爱慕的情人。
他的唇色青黑,嘴边溢出乌色的血迹,我想他一定中毒了。
搭上脉,他的脉相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但是,却在隐隐约约中跳动着顽强的乐音。
“呵呵,不妨,还有救的。”我暗暗点头,这男子内力深厚,定然是武林大家,还有他的相貌,是我见过最动人的,若就这么挂了,着实可惜,更何况,我又是最讨厌以毒害人的,所以我觉得一定要救他,只当闲来无事,找件差事罢了。
谴来仆从,帮他三夜蒸浴,又用了许多驱毒的方药,却只能救得一时和缓,这让我的确有了兴趣,原来这天地之大,纵读尽天下奇方奇毒,还是会有沧海遗珠。
后来,当他真正醒的那刻,我正在他的房间里读《关雎》。
他微弱地一声轻咳,让我抬眼望向他,却不料望进了一双流光璀璨的眸子。他定定地看着我,仿佛也不能肯定看到的是不是幻境。
“你是谁?”他嘶哑的问。
我轻扬唇角,温和而略带欢喜的说:“救你的人。”
他闭了闭眼睛,“我在哪里?”
“云隐山庄。”我回答了,又轻轻地问他,“那你是谁?”
“姬隐。”他有些为难,但依然说了。
“姬隐。”我重复了一下,然后用手拢了拢散在肩头的长发,“我记住了。”
“你呢?”姬隐直直地看着我,“请告诉我。”
“呵呵。”我站起身,将诗经放在他的枕边,指着《关雎》中的一句,“这里有我的名字。”
姬隐的眼睛突然暗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你是不是医圣芈洲?”
“呵呵,你觉得我有那么老吗?”我好笑地看着姬隐。
姬隐的脸上一红,喃喃地“我也觉得年龄不符。”
“好吧,姬隐,我是芈瑟。芈洲的女儿。”我笑了笑,转身走向房门,“你醒了,就该吃着东西了,我叫童儿做给你。”
“芈瑟…小姐…”姬隐迟疑地喊了一句,“我…”
“不用客气。”我知道姬隐想说什么,男人重恩,他是想要报答我。“不用报答我什么,你若好了,就在我家湖里种上一株荷花吧。”
姬隐静静地看着我,那烁亮的眼光几乎烧热了我的肌肤。
“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就让小童告诉我。”我低下头,摆弄一下衣角的粉荷玉佩,“那我走了。”
之后的两个月,我很少去后院看姬隐。只是小童常常抱怨说姬隐性格冷淡,并不像我这样和气。我笑了,便安慰小童说,“他毕竟是病人,又是大孩子,和你是说不到一起的。”
小童听了便抱着我,柔柔的说,“小姐不也是大孩子吗?怎么就那么疼小童?”
我叹息了一声,“莫要怪他了。”
姬隐辞别的时候,在我家湖里种上了十株粉荷,居然是极为难得的品种。
我微笑着致谢。
姬隐却摇头说:“芈瑟小姐,这不算什么的。若以后有机会,我会帮你种咸阳城里最出名的金阳夕照。”
我知道那金阳夕照是秦王的爱物,传说是秦王爱妾荣华夫人的精魂所化,美艳绝伦却又清高独立,又有传说只能种在咸阳的秦宫内,若移往别处,一季未过便会香消玉殒。
我也曾经设想过漫湖的金阳夕照,那该是多么绝美的景致。
然而,毕竟,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在宫墙之外看到过这样的仙境,所以我只点点头,淡淡地说,“拜托你了,姬隐。”
姬隐去了的几年里,天下大乱。
荆轲入了咸阳刺杀贏政,未果。
张良密谋击杀贏政,未果。
贏政统一,分隔之国合而为一。
大秦帝国,泱泱威武。
姬隐却再没有一点消息。
我甚至以为,姬隐已经在战乱中殁世,像荆轲,高渐离,盖聂那样流传千古的人物一样,沉沦于黄泉地府。
那时我从云隐山庄出来巡医的时候,见到无数颠沛流离的百姓,枯瘦而羸弱,向我伸出手,仿佛我若能握住的,便是生,握不住的便是死。
我忍住所有的眼泪,只想让他们都活着,毕竟,在这样困厄的众生面前,我依然是医者而不是女子。
其时,我收留过一双孤儿,男娃的臂上是被挖得坑坑洼洼的伤口,女娃却白白嫩嫩地被护在男娃的怀中,只是双目无神,显得痴痴傻傻。
“求你!救救我……妹子!”男娃一双眼睛亮得过分,那种目光直逼人心,如同看到猎物的饿狼。
他深深伏身,以额触地地行礼,声音嘶哑却气度格外从容优雅。
我愣了一下,眼光落在他的伤口上,心头忽然一阵绞痛。
“你的伤口是怎么回事?”我故作淡然地开口。
“没什么。”男娃抬起头,挺直脊背跪坐在我的面前,我这才发现他原来已经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永远不可能长大的少年。
“我愿意跟随你,做仆役做奴隶都行!只要你能救我妹子。”见我沉默不语,男娃忽然膝行上前,在我的面前吻我落在地面的袍角,“一生一世不后悔。”
我立刻转身登车。小童瞪了那男娃一眼,替我放下车帘。
透过车帘,我看到男娃的面色沉沉如墨,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冲过来。
“你去死吧!秦蛮子!”他吼着,把匕首刺入车帘。
我低下头,看着被绞金帘卡着的匕首,忽然笑了,好一个恩怨分明的孩子,好一派若不予必毁之的霸道!这个男娃的性子,倒真有几分像是我早逝的师兄。
我轻轻咳了一声,抛去莫名的熟悉和伤感,淡淡开口:“其一,我并不是秦人。我原是楚国人。现下,我只是个医者。”
“其二,并非我不想收留你们二人,而是,我并不想收留一个麻烦。你口中无实话,不诚。”
“其三,这世界上还没有能威胁到我的事,所以,匕首请你拔出来收好,我不追究便是。你走吧。”
男娃愣了愣,忽然对我狂笑了一声:“哈哈!是不是只要我死了!你才会收留我……我们公子?”
他倒持匕首,双目炯炯:“赵国王孙没落无几,还请能怜惜一二。”
“你话真多!”小童恨恨地瞪了男娃一眼,将痴痴呆呆的女娃强抱过来递给我,“还不跟上!我们小……公子不会见死不救的!”又跑回男娃的身边,用一根手指点着男娃的脑门,“记住,在我们小……公子面前,说实话不吃亏!”
男娃忽然双膝跪地,缓缓地将身伏下,目不斜视,声音沉稳:“我,赵国王卫季引!愿意追随公子。至死不渝!”
我的心一跳。
那个几乎忘掉的姓名忽然就闯入了脑海。不知不觉我忽然抿唇:“记得当年有个人对我说,要为我种上满池的金阳夕照呢!”
这个名叫季引的男娃和小童年纪差不多,却比小童沉稳许多,他常常立在我的身后若有所思,忽然有一天忍不住还是问了我:“公子,你说的金阳夕照,我们大公子也曾经说过一次。可你在楚地是怎么知道的?”
季引现下也知道我身为女子的身份,却还要执拗地称呼我公子,真真叫人觉得有趣。
“我那时认识了一个人,他说的。还说会把我家荷花池里也种上金阳夕照的。”随口答道,手里的《诗经》未放。
我每每读到《将仲子》都要笑上一笑,这云隐山庄,自父亲外出云游,别说那样调皮可爱的竹马二哥,连个能和我打趣的小哥都没有。
“公子,能告诉我那人是谁吗?”季引有些迟疑,抬头看看我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和你名字颇像,叫姬隐。”
季引啊了一声,忽然落下泪来,“大公子……”
我奇怪地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季引,似悲似喜,又像是如释重负:“公子!那真是我家大公子,赵隐公子!他!他走的时候……”
我不耐烦地摆手,这男娃越发多愁善感起来,和每日里唠唠叨叨的小童又一拼。
“小姐……”说起小童,小童便风风火火跑来,手里还抱着永不离手的赵小公子赵阳。
“什么事跑得这样快!怎么了?”
“庄门那里来了好多人吵吵嚷嚷,说要庄主快去救命呢!”
“唔?是什么人?”
“为首的那个说他和庄主有过交集!”小童面色苍白,“看见小公子就眼睛发亮,非要抢过去,幸好我跑得快,他们被挡在庄门外头了,应该不好进来的……”
“唔……”我放下竹简,抬头望望天,九月的天空明亮清透,“季引,带赵阳从我药房那里躲好,不,等等,小童,你去我房间把妆盒拿来。”
半个时辰后。客厅。
躺在门板上的汉子面上毫无血色,隐忍地发出低低的呻吟。
坐在客座为首的男子脸色阴沉,一双微褐的眼睛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看,良久,才开口道:“不知芈先生可在家吗?”
“你这兄弟中了毒,可是来求医吗?”我不理他,悠悠然下来撩起面纱看看他的唇色,翻了翻他的眼帘。
“有些迟了,不过还有得救。”
那褐眸男人看了我,不由呵呵笑了出来:“你个丫头说话太自负!叫你家大人出来!我们……”
话音未落,他忽然就怔住了。
我想他一定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季引。
扭扭捏捏的季引一身妇人装扮,他生来虽不会成为英伟的男子,却胜在面貌清秀,这样装扮,倒真像是个有英气的女子。
“阳儿要娘了,小姐。”季引故意拔高的声音听得我有些想发笑。“好。”我接过阳儿,依然是那日见到的模样,白白嫩嫩的小小女娃。
“这是……”褐眸男人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孩子,“长得真好,真像我们……”
“我们阳儿最乖了,是不是呀~,长大找个好夫婿呦~”我不理他,故意忽略他的话。
“一定会的……”褐眸男子眉眼一皱,恢复了冷意,“夫人,你出阁了?”
“不是看病么?问人家私事做什么!”我欢欢喜喜地摸着阳儿的发髻,我小时候父亲给的宝贝戴在阳儿头上还真可爱。
“哼!”褐眸男人狠狠踢了一脚门板上的男人,“起来,回去禀报大公子!不用等了!”
门板上的男人腾地跳起来,满脸怒意地瞪着我:“谁许你嫁人的。”
我捂嘴暗笑,这些人,大约也是仗了谁家的势力吧,这般嚣张的来来去去,真真该吃些苦头。我行医这么久,如何不知道有些人用真气驱赶血液流向,让脸色苍白如病如毒的手段!
既然这般,也该礼尚往来,给他们小小教训才是。
果然门还没出,那褐眸男人的大嗓门又是响起:“老四!老四!”
欺我芈瑟者,必被芈瑟欺,这才是真理。
那毒粉,借着翻开眼帘与查看唇色的时机,早已下了。
我摇摇头,叫小童把竹简和解药一并送去。
那竹简上刻着:“云隐山庄只求隐世而已。天下事不在人,在人心。”
自那日起,云隐山庄热闹得很。
有盗物的,不拿金银,偏拿我白日刻下的竹简。有盗人的,赵阳总是和季引同时不见。更诡异的,是我家荷池,一夜之间荷花全无,连荷叶也不剩半个。
这一般二般的打扰,着实讨厌。
同小童准备好要出远门,刚要登上马车,季引抱着阳儿冲到我的面前跪下:“公子留步!你不能走!”
“为何?”我慢慢转身,伸手摸摸阳儿的脑袋,“我知道你查出了些事情,你想走,我不会留。”
“那个大公子,果然是赵隐吧?”
小童哼了一声,将车帘掀开:“小姐别和他说了,我们走!”
“不是!”季引垂首,将赵阳往前推推,“公子隐早已殉国了!”
我吃惊地看着季引,忽然就觉得多年前见到的那个男子死去是多么一件让人惋惜的事。
比如我的师兄,在父亲和我的身边因病死去的时候,我们与死神相比竟是多么无力。
“恩。那你这是?”我低下眼帘,望着季引的发顶,“你还有什么要求,我能为你做到的?”
“先生!活下来的是大公子姬隐!是大公子要赶过来了!”
这是我时隔多年第二次见到姬隐。
我以为他是没有变化的只是容貌,可是,还有他的心。
“阳儿是我弟弟。”他笑着。温文尔雅,丝毫不见当年的冷峻。
“如今我最珍惜的就是这个。”
“你……”我点点头,安慰他吗?不知从何说起。
“听说公子扶苏的墓就在附近,你带我去瞻仰下,我也很佩服他!”他继续道,“他被亲生父亲赐死,一定伤心透了!”
我沉默。
师兄的死,我耿耿于怀。明明可以救得早一些的,偏偏在路上耽误了那么久。
“芈瑟。”姬隐伸手牵了牵我的,“我应该感谢他,如果不是为了行刺公子扶苏,我也不会因为受伤来云隐山庄,更不会遇见你。我觉得这是我们注定的缘分。”
我愣了一下,有种感觉突如其来,无奈又心动,再,还有些羞涩。竟和师兄在一起时的亲近决然不同,或许,可以说是亲密。
“芈瑟。我说为你种上一池的金阳夕照,我此刻践诺来了。”
不过师兄说过,金阳夕照离开咸阳是会死的。所以,我不要看到那样美好的花在这里凋零。就如姬隐,留在回忆里就好,就足够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慢慢抽出来。登上马车。
风起了。小童看看天,“小姐,我们走吧。”
我听到姬隐苦笑了一声:“芈瑟。别走。”
赵阳爬上车抱着我直喊:“娘娘!”
我叫小童把他丢在季引怀里,小童跳上马车,当年的侍童如今的少年长相越发好像师兄了。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路上,小童快活地问道。
“我在想,是不是该给你起个正式的名字了!师兄那时说,他有个弟弟叫韩方呢,你也叫这个好不好?”
“好呀!”小童嘿嘿笑,一扬马鞭。
夕阳里,一片金光普照。
十多年后的沛县。
大汉天子刘邦怀抱美姬饮着美酒,满脸得意:“有酒有歌才好!听朕歌来!大风起兮云飞扬……”
十里锦帐外的驿亭,白衣玉冠的女子手执《诗经》,将将翻到《将仲子》一章,忽然笑起来。
身边的青年也微微一笑:“小姐……”
“叫我姐姐,韩方!别小什么姐了!”女子摇头,“唉,十几年了,都没改过来。”
“对了,姐姐,我今日在集市见到季引了!”
“哦?他们还没放弃?”
“是啊!”韩方叹了一口气,“连阳儿也长成人了!”
“唔?”女子眯了眯眼,“这关咱们什么事儿?”
“姐姐,你不能老是躲着,去见见姬隐吧。听说他又被刺了。”
“哦。”女子站起身,“苦肉计吧!玩多少回了!”认命地收拾了书,“走吧,看看去,顺便下点药……”
韩方浅浅一笑,尾随跟上。目光落在女子乌黑的长发上,那柄荷花簪,原来雕的是金阳夕照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