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灯

作者:芥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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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壹玖)黄泉


      安西低头去看了看手掌上的长剑,手腕一转,劈然将其拍飞向半空,那剑破风而出,发出嗡鸣之声,杀气腾腾,阴寒刻骨,剑身银光如月。
      安西撤后几步,沉声道:“枫儿,且收了这黄泉吧。”
      那剑如有耳一般,听到语声,突地剑锋一颤,直刺流川面上,其戾气之重,仿若这剑身后立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双手捉着此剑乱砍杀过来。流川左臂拍向风中,看准那剑柄所在,身形如雀,直飞半空,足尖借着剑身微微使力,腾跃翻转之间,衣袂飘扬,如大雾弥漫,旋即出手,抓住那剑剑柄,整个人犹如同剑化合为一,笔直冲向地上,剑身直直的刺入泥土之中。
      安西立在一旁,看流川抓住黄泉刺进土中,轻飘飘从半空落在地上,素服衣衫的少年黑发飘舞,身侧细细长剑如月色一般清寒,两个凑在一块,可不是轻寒漠漠,疏风离离八字么。眼瞧着流川将黄泉从地上拔出,不由得轻叹道:“黄泉黄泉,黄泉一出,不闻人声,只听鬼哭……嘿嘿,三十五式,三十五式杀人剑,堕天便要举着黄泉,用三十五式杀人剑,杀尽天下该杀之人,我安西便是成了白骨,倒叫天下人人闻得黄泉之音色变,哈哈,也不枉活这一世!”想到此间,顿时仰面怆然大笑起来,其笑声凄厉非常,亦如大哭。

      待他笑够了,拭了拭眼角,却瞧见流川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自己,目光静谧如水,无喜无悲,那柄黄泉倒映着天上那轮请冷冷的月光,竟数笼在这少年身上。
      安西自识得他便知这小娃儿性子之沉静,心地之纯澈,都非凡人可比,但仍不免暗惊。
      流川低头去看手上长剑,长长睫毛微微覆下,淡淡道:“这剑很好。”
      安西唔了一声,他方才一番催动内力,发足狂奔,只将五脏六腑里的毒气都翻涌上来,伸出手强点了身上几穴,按住那毒,微自咳嗽数声,沉然说道:“坊间传闻说这黄泉凡出必索命,剑照鬼魂哭,有地府神兵之名。我也是机缘凑巧,寻得了它,因你我有些缘分,我授了你三十五式剑法,也当赠你一柄好剑,来配这剑招才好。只一门,此剑寒气太重,又无剑鞘,识主而侍,护主之心甚切。你若无杀气,它便柔似一方腰带一般,倘是遇敌,以内心贯之,又是毒刃。我瞧着它似是十分契合你。嘿嘿,黄泉黄泉,好奇怪的兵刃,好厉害的兵刃!想来这世上除了碧落,再无人堪与它做对头!碧落黄泉,碧落黄泉,枫儿,他日你若瞧见那手持碧落之人,当是与你定然有些缘分的!”说着又是连声咳嗽。
      那流川只觉手上黄泉嗡嗡嘤嘤,旋即慢慢软下来,方才还是一道银光,此刻竟化作一汪澈水,如睡去一般,他心中对此剑十分喜爱,慢慢抚了抚黄泉,将其系在腰间,素服银带,却也相配之极。

      安西默然相视,不断咳嗽,只觉胸中一股翻涌的真气,混着那毒,就朝面门袭来,真是呼吸不吸,难受非常。他年事已高,虽身怀上乘武学造诣,毕竟也不过肉体凡胎的俗人,又扛着这毒行了许久,只疲累无比,叹了一声,席地坐下。
      流川看他衣衫凌乱,发须皆秃,连从未离身的一杆烟也不见下落,想来他这番出去,必然遭遇了极大的变故,又看他气喘吁吁,额角冷汗长流,心有深忧。
      果然那安西喘了一阵气,轻声道:“枫儿,你坐在我身边,我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说给你。”
      流川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安西又是一阵咳嗽,只恨不能将心肝肺全都咳出来一般,流川抬手去帮他拍背,安西咳嗽许久,声音沙哑道:“好枫儿,好枫儿……”目中似有泪光,瞧着流川的眼神,真是古怪之极。
      他从前从未叫流川名字,只娃娃娃娃喊个不停,今夜却以名相称,表情又怪,流川隐隐猜到,他要说的那事,自然也同自己有极大干系。
      安西顿了些许,这才又开口,眼睛瞧瞧天上冷月,淡淡道:“流川枫,你身上佩着蝾螈璧玉,你不是北齐散骑常侍昭子光的亲生子,你的出生另有缘由。昭子光不过是同你有缘,将你收养了罢。”
      这话一出,真是非同小可,流川暗自一惊,失口道:“什么?!”
      安西冷冷一笑,双目盯着他,低低说道:“怎么,你心里很是吃惊么?你道我骗你不成?”
      流川静了片刻,将心中惊疑尽数压下,轻声道:“你且说,是真是假,我自然懂得分辨。”
      安西嗤笑一声,又冷冷往下说去:“你身上所佩的那块璧玉,来历自是非同小可,昭子光大人自然也是知晓的。只因这其中牵扯良多,他心地仁善,既不肯叫你小娃娃流落不测,又觉得命乃天意,人力不可违。故将你视作亲生子一般养大,同旁人只说你乃是他在西岭所娶妻子所生。我这些年四下暗访他当日在西岭为官时的旧交,却无一人记得他曾娶过亲,娶得又是谁家的女儿。所幸这些年皇帝换个不停,西岭旧人也走的七七八八,昭府除了昭子光和他那老仆,再无别人,倒省了多少事!”说道此间,突地一笑,转向流川道,“想来昭大人平素,从未同你提及你那半路产下你便故去的娘亲罢?”他盯着流川瞧了片刻,嘿嘿一笑,“是了是了,世上没这个女人,他又最是挚诚君子,能不说谎,自然是不说的好。岂不知天底下多少谎话,都需别的谎话来圆,倒要为了一个谎,编下多少个谎来!”
      呆了片刻,安西又道:“你额上有个红色胎记,样子像九道火焰,是也不是?你养父昭子光只同你说,这胎记别人瞧着害怕,所以你不许出门,是也不是?你现在这幅样子,却是戴着人皮脸,并非本相,是也不是?”他将头摇了摇,叹道,“你身上那块蝾螈璧,来历极为不凡,高欢喜爱饲养蝾螈,此物有毒,不死,水上行走如飞,陆水都能活,那蝾螈璧自然是高欢的子孙才有,这璧上生物阴寒,女子不能佩,非是男子不可。我因瞧着你这块璧玉,这些年每每去到中原,必然暗中打探,可有高家皇族,突然缺失了这璧玉。可是皇宫大内,想要进去岂能那般容易……”面上突然怪异起来。

      所谓天下之事,无不漏风的墙,凡有所为,必有所知。安西暗中查探,这些年他每回出门,定然扮作贩夫走卒,混于邺城,明察暗访,隐隐探得北齐那位神武皇帝高欢的长子高澄,曾与邺城歌妓坊中流连,这位被膳奴所刺杀的世宗文襄帝乃高欢正妻所生,是为嫡长子,身份尊贵,自幼聪慧过人,深的高欢喜爱。六岁时,神武皇帝家宴,便将第一块蝾螈璧玉赏给长子佩戴,那璧玉既是父亲相送,自为高澄的爱物,平素从不离身,但不知怎地,后来却不见他佩戴,只推说丢了。为高澄更衣的小奴怕受杖责,更不敢将此事捅了出去,便不了了之。安西得知心喜,自然往高澄那时最爱流连的歌妓坊中寻找知情人,不料却掉进一桩天大的陷阱里面,竟身中奇毒,命不久矣。
      他非但武学造诣惊人,于望闻问切的医药也颇有心得,待察觉时,那毒已进了五脏六腑,若是强要调养,反而死的更快,除非拿内力将其困在一处,尚可得数日活头。这般厉害离奇的毒,安西闻所未闻,想到自己不久于世,需得将流川的身世如实告之才好。这世上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日后这小娃儿若是机缘巧合,得遇知情人,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好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他将所查一一说给流川,只觉心头一桩大事终是搁下来,他本一味提着一口气,此时心事罢了,不由得气息翻腾,突然连连呕血。
      流川出手如电,点他背后两处穴道,低声道:“快别说话。”说着凝神运气,要用内力,将他体内的毒逼出来。
      安西摆摆手惨笑道:“莫要白费力气啦……”慢慢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看了流川一眼,冷冷道,“你与我做了一场师徒……”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生性狂放不羁,不喜束缚,最是性子怪异,本来有惊世之才,原指着做一番大功绩,哪想到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却陡生变故,妻子被杀,三个襁褓中的女儿俱是下落不明,连最为看重的爱徒也叛离他而去,一时激愤,犯下大罪,杀了无数人,结下滔天的仇怨,为避仇人他逃到这远离尘世的荒野草原来,同长夏人混居在一起,身边再无半个亲人。这番凄苦悲凉的境遇,当真是世所罕见,是故年岁越大,说话越是尖酸刻薄,对这世人,也殊无半些好感。若是说收留流川,也不过是瞧着这小娃儿年纪幼小,便遭了那般的变故,生起怜惜之心。但他素来不信旁人,更不肯同旁人结下什么恩情仇怨,是以连师徒的称谓也不愿与流川结下。
      但此时他心知命不久矣,天地茫茫,人活百岁,也不过一个死字,并不畏惧。只是同流川结了三年的缘分,眼瞧着这小娃儿将自己的本事都一一学的周全,为人也着实不坏,如此想来,心中难免凄凉。
      可他心肠颇硬,只是稍微凄然片许,又露出那般无谓之色,冷冷的接而说道:“你与我做了一场师徒,如今我就要死啦,人死有一愿,娃娃,我教你一场,你可愿与我了结这心愿么?”他两只小眼瞪着流川,又瞧瞧天上月色,猛然伸出手来,去抓流川的手腕,一下子将其翻转过来,厉声道:“我只让你办一件事,你的身世,自然是要回去邺城,找到高家的皇帝们,才能问明白,他日你若遇上一个右手手腕上有一只红蝴蝶的女子,便立时代我杀了她!”说到此处,安西牙齿紧咬,面上十分狰狞。
      流川漆黑眼珠瞧着他,小小嘴唇抿得紧紧,只由得被死死抓住手腕,觉得安西指甲几乎勒进皮肉里,手指颤抖,显然含着极大的怨怒和绝望,一双眼睛里也带着微微茫然。他心地纯澈,想到安西三年来所教所传,心中大为不忍,轻声道:“伯伯,这人是谁,她很坏么?”
      安西表情一会迷惘一会恶毒,听他相问,眼睛呆呆看着他,茫然答道:“她是谁么……我竟也是不知道呢……这女子……这女子……她眼睛好似莞儿一般……那么的……那么的瞧着我……莞儿……小蝴蝶……都死了……”
      他声音逐渐模糊下去,抓住流川的那只手倏地松开,身子直直的坐在地上,眼睛尚且瞪得极大,嘴角慢慢流出血来,脸上一片诡异轻笑,终究不再言语。
      流川抬起手来,抚上他眼皮,将他双目轻轻合上,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同他尸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同安西不过萍水相逢,两人聚少离多。那安西多时外出,并不长在帐中,若是在,也是好端端的便要大发脾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挑拣流川每样都看不过去,指着鼻子就要将流川腿也打断,旁人若是同安西相处,必然颇为委屈。而流川幼年丧父,无人教养,安西再是暴躁难测,毕竟将他养大,供他吃食住所,猎来野物剥皮为他制衣。这等情谊,在流川眼中,同祖孙无异,如今突然故去,他虽屡遭变故,性子比寻常少年来的更为刚执漠然,也不由的悲然,是以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这小小的少年跪坐在安西面前,一时竟无动静。
      不知这番静坐了多久,流川暗忖道,伯伯在这草原呆了许久,可每每提到中原汉家,总是露出又爱又恨之色,爹以前常说,落叶归根至为圆满,他是汉人,需将他放在汉家的地方安葬,让他既能瞧得见长夏草原,又不离了汉家,这才是了。
      想到这处,便即从地上爬起,算了算此处同西岭不过是一夜的路程,飞身去附近的牧家马场解了匹马来,将安西尸身正于马上,自己骑在他身后,一臂揽着安西,一臂握了马缰,纵马往西岭的地方狂奔而去。

      那西岭小小村落,如今人家更少,时值夜深,当是家家户户紧闭了门扉正在安睡。流川骑着马来的好快,不欲打扰村民,是以远远看见西岭碑牌,就停下马来,调转马头,往西岭旁边的寒山而去。
      这寒山乃西岭旁侧一座小丘,山势平平,与其称为山,倒更如岭一般,山上密密麻麻都是树木长草,马行着行着,便不能再进。流川将安西扶抱下马,靠在一株树边,自己翻身而上,走了寸许,四下寻了一块开阔平坦的所在,再解下腰上黄泉,去削了一根粗树干,将头削得极尖,手上使力,挖了一处墓穴来,这才转身去,将安西背起,到穴边,将他放置在里间。
      他生平只得昭子光何伯两个亲人,安西算第三位,想到此处,跪在穴边泥地上,瞧了安西许久,那月色甚好,冷冰冰的照在安西僵冷的面容上,投下青色暗影。流川静默片刻,慢慢捧了土去,一点一点将他掩埋,再拾了石子,垒砌一个小小的拱坡来。
      这样忙了大半夜,只弄得浑身是泥,鬓角尽湿。流川抬起衣袖来擦了擦额角,抬头看天色微明,乍现曦光,那寒山本来笼罩在月色里,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如今倒有些憧憧的树影草动,随风摇曳起来。他默默瞧了半晌,正待起身去牵了马匹,回去长夏,便在这时,突听到一声动静。

      这动静当真是轻细不可闻,但流川自小好静,待同安西处学了招式,耳辨之力也非常人,这般静幽幽的昏暗里,这一声顿让他心生戒备,当即屏住呼吸,身形一转,倏地便隐在树后。
      那动静只一下,便没了后音,旋即不远处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有人自树上飘然落下。
      这人落在地上,抬手拍了拍衣袖,口中笑道:“好耳力!我不过袖角勾住一片树叶,竟也被你听去!”声音低沉,带着一股邪妄慵懒之意。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往流川藏身之处走来,似走得极慢极缓,可转瞬之间,已在面前。
      这人身材修长,身量极高,一头长发没有琯发髻,散散的披在肩后,背对天色,他庞笼在阴沉沉的暗地里,只看不真切,然而眉眼生的俊逸邪气,却是毋庸置疑。
      这人挑眉凝视流川片刻,突然一笑,依旧用那邪妄声音道:“怎么,小娃娃你是要同我藏猫猫么?”音调上扬,十足嘲讽。
      流川称自己作小娃娃,登时瞪他一眼,被这人瞧见,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来。
      他两人静默不许,彼此暗中对峙,忖度彼此来历,这人静待了片刻,倦倦说道:“我瞧你好一阵子,自你骑了马来,再葬了那人……”说着一抬下巴,点了点安西的归葬之地,双臂环在胸前,懒散的倚靠了身后一株矮树,挑眉打量流川,接而道,“……你小小年纪——”声音突地戛然而止,一掌直扑流川面门。
      他出手好快,暗色之间,流川只听到一阵微风,其人出招之势,当得上轻不可闻四字,而招式凌厉邪妄,却非同小可,他二人隔得不过两步,身后都是丛丛矮树,要避开已是不及,他掌风袭来,流川身子飞转,整个人犹如一枚长梭一般,滴溜溜的旋转至半空,脚下机变,轻点树干,打了个燕子腾,于空中去这人后心,直逼他后面罩门。
      这人如身后长眼,流川至他后背,手腕一转,手指如勾,头也不回,急扑流川心口抓去,手指快若闪电,暗暗带着极劲的力道。
      流川袖子一拂,使了一个“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袖角卷起长风,有若百鸟倦归,而身子如同孤雀,轻跃腾挪,无论这人手爪如何厉害,便只抓得一股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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