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时再来

　　第二日，入杭州城。
　　初入冬，城门内外便是一片喧闹，推小车挑担叫卖吆喝者络绎不绝，竞售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虎头及金彩缕花、春帖幡胜之类，可谓是五彩纷呈，应有尽有。
　　良时罕讷，这城门并不巍峨，驻守将兵与小商贩们相安无事，城中进出却有条不紊，而淳茜对此却是习以为常。对那些精巧玩物倒是垂涎三尺，瞧瞧这摸摸那，春情桃腮，好不欢喜。平凡的布衣硬是穿出风情万种。小商贩们只当是贵家小姐乔装出游，不以为意，殷情的让她们随意挑选。
　　“咦，良时你看这钟馗做的多逼真！”淳茜指指摊点上作金刚怒目状的泥塑钟馗。
　　“诶姑娘你可真识货！您瞧瞧这胡子可是一绺一绺粘上去的，您再瞧瞧这上色……”小贩立即来劲，挥着钟馗唾沫横飞的介绍到，“……放在家中能保安吉，避风涛呢……”
　　良时恍惚，这话，她似乎与谁说过。
　　答明是来访亲，不便带上零碎玩意后，小贩热情依旧，良时打听药坊立即道，杭州城大得很，医馆药铺散在城中各处，其中炭桥一带都是药市，各处的药草在杭州的集散处，因为价格便宜，寻常的大夫大多聚居在那。两人拜谢后，往炭桥去。
　　良时暗忖，离开张家村已有月余，那些黑衣人该是不会跟来了罢，又盘算到日益消瘦的盘缠，再无进项，恐怕便难以维持生计。最危险才最安全，她决定干回本行。再说两个女孩常住鱼龙混杂的旅店总是不便，能有个稍显清静的安身之所再好不过。只是如何在药市中混口饭吃，良时破费思量，毕竟她年小见识有限，医术方面不敢托大。古人对医生虽是敬仰，但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赤脚医生”，心里难免惴惴，所以一般请大夫都是老字号的好，而贫苦人家轻易不看诊……
　　良时与淳茜牵着驴子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漫步，忽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良时一贯不爱凑热闹，淳茜却道许是哪家出了大事，兴许能帮上忙，于是硬拽着良时挤进人圈里。
　　还未挤进前头，良时已从看热闹的三姑六婆中了解了七八分，“……唉这孙员外家可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啊！三代单传的小宝少爷身体一直皮实，可昨个夜里摔下西湖，救上来就不喘气了。药市济善堂的金大夫都来瞧过了，只是摇头，孙少奶奶嗡的一下晕过去了，今儿个一醒……”
　　人圈最里头，一位白衣妇人犹抱着一僵直的孩子哭天抢地，丫鬟婆子在一旁不敢拉，只得安慰道：“少奶奶别哭坏了身子，您还年轻……”
　　淳茜悄问良时可救不可？良时一顿，前世看过《洗冤录集》中的救死方，溺水一宿者尚有法可救，只是时进冬日，加之孩子体虚……“但可一试，只有半分把握。”
　　淳茜听闻便上前一步，对着沉默已久的知命之年的长者道，“孙员外，我们本上京人士游历到此，我家小梁大夫精通医术，许能救你家小少爷回天，不知可否一试？”
　　众人哗然，良时硬着头皮抱拳，“家妹救人心切，实在唐突，还望员外见谅，小人医术尚可，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孙员外见良时沉着自信，眼一闭，也罢，死马当活马医，点了头。
　　良时交待众人进屋，将小男孩的衣衫解开，摸摸心下犹有余温，再诊脉，若有似无。她心下一喜，命人抬来火盆不远不近的放着，详细询问了昨夜的情况，而后眉头一舒，再命丫鬟寻来艾草，用艾灸小孩脐中，连灸至百余壮，孙少奶奶看着不忍要良时停下，淳茜一把捞住孙少奶奶，“奶奶别急，要是停下了你家小宝就真回不来了！”孙员外见状，命两个婆子按住孙少奶奶，自己也一脸忧心忡忡的看着良时忙碌。良时见孩子出水，心跳略有恢复，使人将火盆拉近，又命人用大锅炒灰使暖，用袋盛好熨在小孩身上，冷了就换，如此一番折腾后，小孩竟幽幽醒转。
　　孙少奶奶喜极而泣。
　　“奶奶莫哭，小宝少爷一无大恙，只是呛着冷水冻着，加之受惊。先喂着稍稍清粥，我再开两贴压惊驱寒的药。”良时一番交待。孙少奶奶只是一味感谢，泪盈于睫。
　　守在一旁的淳茜早与一家上下的关系打得火热，良时目瞪口呆，好么，真是什么都没耽误。
　　“小梁大夫，梁二姑娘，你们两晚上再寻旅店，这杭州城的人家可都要说道我们孙家不是了，若不嫌弃请在我孙家住下几日，以报答我家小宝儿救命之恩。”孙少奶奶盈盈下拜，良时哪里敢收礼？赶忙扶起，见淳茜一脸眉飞色舞，尽写着“快夸我快夸我”。念在推辞实在矫情，故而云：“学医救人乃是本职，夫人实在言重，感谢妇人挽留，小女却之不恭。”
　　于是便住下了。
　　淳茜喜滋滋的听下人说药市济善堂的金大夫虽然不住在达官贵人处，可医术是全杭州公认的首屈一指，此次良时救下了金大夫都救治不了的孩子，在城中可谓是人人交口称赞，名声大震。
　　良时隐觉不妥，虽宋楚国尚未有《洗冤录集》存在，可是自古溺水的人何其多，救治的方法也应不少。金大夫连试都未试，有失医者“尽人之事”的原则。恐怕其中定有隐情。良时叹气，这与她一向低调的行事作风完全不符，太张扬，恐未落脚已然树敌，只怕不是好事。
　　孙小宝身体大好，也是个闲不住的年纪，在床上闷了几天便下床跑动。抱着小皮球在良时跟前求抱。良时抱孩子的经验不多，怕摔着小宝儿不敢抱。
　　孙少奶奶看出良时的窘状，也觉稀奇，道小宝儿再闹姐姐，便喂你苦苦的药吃。
　　小宝儿紧皱着眉头，思忖半天，严肃的答道，“吃苦药也要抱。”
　　孙少奶奶笑着教良时抱孩子的要点，稀罕道，“果真是识得恩人的，与你亲近，平日里小宝儿最不喜别人抱他。”见小宝儿在良时怀里安安静静的不动，笑着打趣，“梁姑娘看着也是有福的，就不知便宜了哪家的小子。”
　　良时低低的笑着，仿若未闻。
　　……
　　下晌的院子，淳茜逗小宝儿，与他抢球玩，并念着童谣，“小宝宝，滚元宝，跌得重，长得高！”
　　良时心想，何尝不是呢？吃一堑，长一智。跌得重，才长得高。

　　福祸相倚，杭州城内药市现下水深未明，良时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孙员外得知良时欲在城内行医，自是大力支持，后两日通过牙人寻了间铺子。良时随去看了，很是满意，地点接近药市，较为安静，先前是一家中年大夫所开，收了徒弟后带着徒弟云游历练去了，走空了两个来月。前面可纳药看诊，后面自带小院子可住人。良时感激孙家的体贴，几日中为孙家合家看诊，留下些许安神健体的方子，便于淳茜搬进药市的小铺子。
　　淳茜仍是得意洋洋，“看看，不是多管闲事吧？错过孙家，要找那么好的地方可就难喽。”
　　良时笑笑，纯良的人福气多，操心劳神的琐事留给自己便好。反正淳茜不能久留。有念到淳茜一旦抵家就得备嫁，婆媳妯娌相处自古皆是难题，不是一味天真散漫或是古道侠肠就可以。别看王熙凤泼辣，那下面的弯绕心思比谁都多。再说淳茜根本看不惯自己的丈夫……个人有个人缘法，那是淳茜自己的路，怎么走，旁人也只能略加指点，而不是指指点点。
　　支开铺子，良时与淳茜收拾房子，孙家亦遣出两名小丫鬟出力。一番折腾后出具模样。良时送与写润肤油给两个小丫鬟，自己与淳茜上街寻短缺的物什。
　　到底是人杰地灵柔美秀丽的杭州，路上能看见的女子虽少却各具风情。有的头戴罗帽，扶风弱柳，体态婀娜。有的罗帽半掀，露出剪瞳秋水或是一抹芳唇，有的坦然大方，面部甚么也不遮掩，明眸善睐的打量四处行人商贩。一时竟如一湖之上姿态各异的莲花，点缀在万顷碧波之中，绽亮全场。
　　淳茜许是见惯美女，倒对美人的云裳垂涎三尺。“萧山的纱，诸暨的吴娟，婺州的罗，本地的樗蒲绫、蜀地的捻金锦……良时我眼睛不够用了，上京的女子也没如此靓丽。”
　　良时后来才得知，皇帝严管上京城的奢华之风，很多好衣料好剪裁的衣裳只有在盛大的宴会上才能穿，这点倒还不及杭州城了。
　　良时轻轻笑道，“收收口水，回头给你泡枸杞大枣茶，补气血又清火。”
　　路上的青年士子倒不多，淳茜提醒到，士子大多去上京考功名仍未归家之故。
　　药市在城北，多于书肆画阁珍玩店茶坊酒肆相邻。棱户珠帘，鳞次栉比。而书肆又有写牌额、裁板尺、织经带、棋子棋盘、卖字本、掌记册儿、诸般簿子、经文、纸画儿、扇牌儿、印色……因士子赶考，生意略显冷清，店家开着显得百无聊赖。而茶坊倒一如既往的喧闹，门楣上张贴的不是招徕客人的俗语，而是山水图或是名帖，大有风流自赏之意。
　　“良时，你瞧这家才出手不凡。”
　　良时一看，的确，一堆阳春白雪中忽见下里巴人，亲亲切切的教导，真是难得。应是店主自写，端端正正的楷书，疏无任何花哨的技巧，内容是一首小诗，“大事难事看担当，顺境逆境看矜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群行群止看识见。”
　　淳茜正欲瞧个稀奇，良时暗暗扯住她，“这是医馆，不是茶坊。”
　　“喔，同行进店不雅。不过这家大夫想来风骨不一般。”
　　在别人家门前讨论不好看，良时拉着淳茜走开，如果她未记错，“济善堂”正是金大夫的医馆。现下情况未明，莫要挑起事端。
　　不过良时与淳茜想得一致，写得出如此文字或是欣赏这文章的人胸怀气度该是不小。良时暗忖，其中曲折还得继续观察。
　　接下来的医馆药铺千奇百怪，贺家主治跌打损伤，陆家专医妇孺病痛，独胜元专精咽喉口齿，巫医兽医也参杂其中，熟药圆散、生药饮片、稳步膏、手皲药、凉茶、香药卖了一路，秋末的草药少，但是动物尤为多。看着大小动物皆随意扑地放着，大多血迹未收，死不瞑目。两人一惊一乍，哭笑不得。连街边小吃食都颇为风雅，听说是当世一位书法与诗文皆在颇负盛名的文人，创制的云英面，制作方法是将藕、莲、菱、芋、鸡头、荸荠、慈菇与百合混在一起，再配以瘦肉烂蒸，然后用风吹凉，在石臼中捣细，再加上四川的糖和蜜蒸熟，然后再入臼中捣，使糖、蜜和各种原料拌均匀，随后取出作一团，等冷了变硬，再用刀切着吃。云英面颇受士人青睐。在书肆书院附近卖的尤为好。淳茜和良时尝了，也是赞口不绝。
　　原以为茶坊多卖茶，可看多了才知道茶肆按其规模还可分为数等，分别是大茶坊、人情茶肆、花茶坊、普通茶坊。有的茶坊甚是香艳，还有艺妓相伴。良时暗自庆幸，幸亏自己穿来异世还学了门医术，要不然像其他穿越女主一样自以为古人都是傻子，现代的什么点子都能挣钱，自己老早就饿死在此了。原来以为宋茶偏咸，后来才得知那是前朝的惯例，“又有用盐者矣。近世有用此二物者，辄大笑之”。淳茜因家教教导云花茶乃茶之末道，未喝过花茶，引以为憾，故而拉着良时进了花茶坊。
　　“两位客官，想喝点甚么？本店有木樨、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桔花、栀子、木香、梅花茶。都是当造，水灵灵香喷喷着那！”
　　良时面带微笑，心里大叹，幸亏没有班门弄斧，做回老本行的决定何其正确！
　　点了桔花清热润肺，木樨芳香，茶博士吆喝两声，作揖退下。
　　随后上来一小炉，烧水进行点茶。即在炭火将茶叶水烧得快沸腾时，加些许冷水，待茶叶水再次沸腾时再用冷水点住。如此点三次，方可收到色味俱佳的效果。
　　良时想起师傅说过，茶即药也，煎服则可去滞而代食；煎茶时间越长，味道就越好。想来应是宋楚国对于茶的主流看法。
　　等待茶水沸腾时，邻座的人正在交谈，说得津津有味，淳茜和良时渐渐被谈话给吸引过去，“……赛观音明日大办赏花会，真是稀奇，那些士子可都未归呢……”“……你个不通事的，士子就是回来也是去唐安安花魁那，赛观音是何许人也还有谁人记得？她办的是冲那些盐商茶商……”
　　青楼？良时与淳茜对望一眼，这可是良家妇女的禁地。淳茜悄悄说到，“上京夏季，歌妓们凭栏招邀我是见过的，一次央着六哥带我见识见识，他本不乐意，后来还是屈从了。去的是一家高雅僻静处，进门六哥先扶扶鸨母的左肩，指明同来有女客，所以那日我们就只听了三俩小曲。”言语中仍是止不住的遗憾。
　　良时无奈，这真是个好奇宝宝。手握着刚刚冲好的花茶，宋代饮茶多用盏，盏是一种小型的碗，敞口小足。盏有黑釉、酱釉、青釉、青白釉及白釉五种。要斗茶自是以黑色茶盏最为适宜。但这是花茶，茶博士送来的是白釉小盏，以观花茶的色泽及舒展的姿态。
　　“良时良时，我们也乔装看看去罢……”
　　良时茶尚未入唇，手中一顿，横飞一记杀眼，怎么可能？！
　　“我是在想，那浑人最爱一本正经，肯定不喜烟花柳地，我要是学了让他讨厌我……”
　　良时狠敲她的脑袋，夫家治家严谨才是好事，她自毁名声，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爱良时，我只是好奇……好奇……我们乔装进去你有药我有拳脚，不会有危险的……”
　　良时赶紧灌淳茜喝茶，堵住这张惊世骇俗的小嘴。
　　淳茜在良时耳边叨了一路，最后听到说唐安安的一画楼有专门的厨子，制河鲜乃是一绝，良时肚子里的馋虫作怪，淳茜趁热打铁，豪气万丈的说她用孙家给的银钱请客，良时终了还是答应了。
　　“这就对了，人不风流枉少年么！”淳茜得意，憧憬明天的行程。
　　良时弹她，果然是军中长大的不拘小节……眼下连大节也拘不了了罢……良时按下自己也蠢蠢欲动的心思，毕竟是纸醉金迷的青楼，无数穿越前辈发家的青楼，到底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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