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

　　叶青山打算在临走前，把老宅整修加固一下，到明年春天之前就不再上山来查看了。所以之后的几天，他们四人在山上时而收拾房屋院落、时而休息闲聊。对于焦想等人来说，自从离开了老红楼，好像还是第一次如此轻松。
　　“现在这种感觉真好。”焦想忍不住感叹。他刚从厢房屋顶上下来，几乎做了大半天的瓦工，这种经验在他的生活中可不多见。
　　“天天替我干活感觉很好？”叶青山在焦想之后也顺着梯子爬下来。方染在旁边整理工具，而嘉明颠颠地跑过来递上水杯，然后还要检查焦想手上的伤是否已经无碍。
　　“做些体力活也很好啊。最好的还是现在这种状态，简单，轻松，什么也不用去想，不用烦恼。”
　　“呵，因为你已经没有什么好烦恼的了吧。”叶青山也喝了水，喘了口气，“说起来焦想，你干活还挺麻利的嘛。咱们基本上收拾的差不多了。往年我自己得忙活大半个月。”
　　“还有什么要做的，你尽管说就是。”
　　焦想爽快，叶青山也不客气：“那当然，我是打算尽量压榨你的劳动力的——可惜真是没剩下什么活儿了。”
　　焦想边擦汗边笑了笑，他已经很习惯叶青山这种态度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叶青山四下看了看，终于道：“如果你和季嘉明想要下山，随时都可以。”

　　方染停下手中的事情，他抬起头。
　　焦想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叶青山的意思。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我是有这个打算，等这边不再需要我们帮忙，我就准备和嘉明告辞了。回去后还有遗留的很多事情要处理。”
　　“我听焦想的。”嘉明眨眨眼，很乖地说。
　　“虽然说羡慕这种隐士一样的生活，但是毕竟，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了。”焦想无奈地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城市也不错呢？我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东西……”
　　“那你不用担心，你想去哪里我都奉陪啊。”
　　方染重新低下头。
　　他盯着眼前的工具箱，已经想不起来之前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下一刻，方染站起身，转身向外走去。
　　“小染？”
　　“啊，我有些累了，回房间休息一会。吃饭的时候再叫我吧。”他试着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叶青山原本想要追上去，但是他抬起脚又停住。
　　追上去又能怎么样呢？不管方染愿不愿意接受，离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他们都明白，这次说了再见之后，焦想和方染可能就再也不见。
　　以前方染看得冷静，但现在真到了这个时刻，他也愈发掩饰不了自己的情绪。
　　注意到方染的不只有叶青山一个人。当表哥有些生气地看向焦想时，却见他也久久看着方染离去的方向。
　　半晌，焦想似乎注意到叶青山的视线，终于回过头来。
　　叶青山很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也明白，迁怒于焦想也没任何用处，现在是方染自己固执地走不出来，他很懊恼，之前明明对他说了很多，他却半分也听不进去。
　　而同时，焦想如同下定决心般说道：
　　“我去和他谈谈。”

　　***

　　方染说他要回房间休息，其实只是随便说说的。经过他们暂住的厢房时，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继续向院外走去了。
　　他离开老宅，沿着那天他们来时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想稍微散散步，也许可以让心情舒畅一些。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在山上逗留了一个多月。现在寒露已过凛冬将至，来时还郁郁葱葱的草木现在已经变成了大片的黄色和红色。景色美倒是很美，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山中即将迎来万物凋敝的季节。
　　就像方染的心一般。
　　但至少，山上的冬天总会结束。而我却好像……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方染茫然地想着。
　　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方染。原来你在这里。”
　　焦想走得有点急了，微有些喘。方染的背脊有一瞬间的僵硬。
　　“啊，我嫌房间太憋闷，就出来走走。”
　　“那正好，我想和你谈谈。现在方便吧？”一问一答之间，焦想已经大步走到方染身边。虽然是在征求意见，但很显然他没打算让方染说不。
　　方染稍微皱起了眉头，他转开视线：“怎么了焦想，你们不是要离开了么，现在不需要整理东西什么的吗。”
　　“就因为我们就快要走了，在那之前，我希望能告诉你我的想法。”
　　方染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出老宅了，他只是想要逃离。
　　不想听焦想要说的话。
　　也不想和过去告别。他希望时间能静止在几个月前的某一刻，但随即他又想起那时焦想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人。
　　他又希望时间能倒转回到大学时代，哪怕那时他的感情还只是朦朦胧胧。
　　他甚至开始想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认识焦想，是否现在的自己会过得比较轻松？

　　焦想来到方染身边：“我陪你走走吧。”
　　“……嗯。”
　　他们像一个月前来时那样，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两侧的风景和两人的心境，却与当时大不一样。过了一会焦想说，最近这些天他想起大学的时光，大家住在一起，每天都很热闹有趣。
　　“一晃咱们俩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十年？方染，你还记得大学时的事吗？”
　　“已经不怎么记得了。”他低声回答。
　　焦想笑笑：“我还记得一些。我记得那时候你就对我很好，明明岁数还比我小呢。但是当时我也没有察觉什么。”
　　他停了停，见方染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又继续道：
　　“去年决定开店的时候，我没想到你会真的来帮我。可能是因为认识了嘉明吧，有种……忽然开窍了的感觉？之后我才渐渐开始意识到了，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有时我都恨我自己的迟钝。”
　　“方染，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对我的帮助和照顾，特别是过去一年，和这次嘉明的事情。而我却……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方染犹豫了很久才道：“……我也不是希望你能给我什么，才帮助你的。”
　　“我明白。”焦想的声音很温柔，“但那却让我觉得有所亏欠。而亏欠你最多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我一直应该说，却一直在回避的。”
　　方染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宣判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想看着焦想的脸，却又没有那么多的勇气。
　　“方染，谢谢你，一直喜欢我。”

　　啊——。
　　方染感到自己身上有一层什么不知名的壳子碎裂开来了。终于是由焦想说了出来。自己到底也没能亲口向对方吐露自己的心情。
　　方染闭了闭眼，他感到眼睛非常干涩。
　　不得不挑明这样的现实，是因为从今天以后，他们就真的要走向不同的方向了，这份感情也必须要结束了。
　　这样一份单方面的感情，酸涩远多过甜蜜，但即使是这样也让人不忍放手。
　　方染一直不明白，是否因为求不得，所以才无法解脱？可是，从这样酸涩又无望的爱情中，自己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焦想的声音非常温柔，又有些悲伤：“我并不是特别出色的人，却居然能够得到你的青睐。没有比这更荣幸的事情了。可我却……”
　　方染摇了摇头，阻止焦想继续说下去。也许焦想要道歉，要说什么抱歉无法回应你。但那些不是方染想要的。自己想要的不是他的道歉，甚至也不是回应。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不愿意积极一点去面对自己的感情，才会拖到现在。”方染向后退了一步，“都是我自作自受而已。”
　　焦想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你没错。你只是太顾虑我了。你为我做了一切，却从不索取。”

　　“我从来没有渴望什么，没有期待可以和你成为恋人，也没有期待会被你喜欢。”
　　方染也并不想索取什么。
　　一面诉说着自己的感情，他慢慢觉察了。
　　“焦想，我只是……不想被你疏远，只是害怕被你拒绝而已。”
　　“我永远不会那样做的。”

　　“焦想。”方染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你从没有，因为我对你的感情，而讨厌我吗？”
　　“啊，当然从没有过。”

　　“焦想……”
　　方染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身体向对方倾过去。
　　有一瞬间焦想以为方染会抱住自己，但最终他也只是将额头靠上了自己的肩膀。
　　他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若即若离，看似亲密却又克制，就如同方染的感情一样。
　　方染想要他能过得很好，他想要他能实现他的梦想。至于方染自己，他希望得到的，不过是焦想的肯定而已，肯定自己的感情，肯定自己。
　　而来自对方的感谢，已经足够言明焦想的心情了。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能释怀呢？

　　过了不知多久，连阳光的角度都已经改变了，方染才重新抬起头。
　　焦想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然后轻声问：“你好像并没有哭啊。”
　　“谁说我哭了。”方染的声音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平静。
　　“好吧。”焦想松开手，又道，“不过你也不要逞强啊。”
　　“我也没在逞强。”方染轻蹙眉头，他对上焦想的视线，对方关切的眼神让他又忍不住想要闪躲。
　　“好好好，没逞强。”
　　夕阳的余晖为方染周身洒上了一层光芒，让他看起来非常平和、宁静。
　　“虽然现在办不到，但我会慢慢放下的。也许在那之前，我们都不会见面了。”
　　方染低下头，有些困惑又认真地道，“不过等一切都过去之后，我还可以再见到你吧？”
　　焦想微笑了：“在你认为合适的时候，我随时欢迎你。”
　　方染点点头。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但是此时，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说出口了。
　　长达数年的单恋，在这一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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