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我从来都没有想有一天老林会因为他的病离开这个世界，而且这一天来得是那么的快，让我毫无准备……

　　那是一个午后，我和殷琪像以往一样放学之后去了粥吧，那天刚好张雯姐也在，于是我们三个就坐在那里聊起了天。哥哥打了一个电话给我：“鱼、你赶快去医院，爸爸出事了。”哥哥的声音告诉我，这一次、并不是向往常那样抢救过来就没事了的，我想、应该是医生跟他说了什么……

　　我拿起书包没有跟殷琪和张雯姐说一句话就冲出了粥吧往医院赶去，我知道这样很没有礼貌，可是我害怕、害怕当我跟她们说我的爸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之后我会哭。我不要、我不要哭，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还会为他哭……

　　可是殷琪和张雯姐一直跟着我到了医院。我坐在抢救室外面的椅子上低着头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不再让它发抖。老天、你不可以就这样带走他的，绝对不可以。殷琪和张雯姐紧张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结果她们还是从护士口中知道了，殷琪和张雯姐坐在我旁边安慰着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安慰着安慰着一颗颗温热的泪水就滴在了我的手背上。天知道我这是第一次看到殷琪哭，我在心里说着：“殷琪、对不起……”我不想开口说给殷琪，我不想说话……

　　两个多小时之后抢救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了，殷琪说：“我告诉过你没事的，别伤心了……”

　　殷琪和张雯姐陪着我一直到哥哥从C市赶过来。我和他在重症病房外站了好久好久，因为医生说老林需要休息，不能打扰他。透过门上的那一层玻璃，哥哥一直看着老林，他问我：“鱼、你还是不肯原谅爸爸吗？你知道吗？当年的事情他一直都很自责，那并不是他的错，你明白吗？”

　　我问他：“哥，有谁能够原谅我？”

　　他终于把目光移到了我脸上：“爸爸从来就没有怪过你，他一直都认为全部都是他的错。我也没有怪过你，所有的人都没有怪过你，包括周宇凡。”

　　我低着头说：“可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

　　他用恳求的语气说道：“鱼、答应我，对爸爸好一点，好不好？”

　　我甩给他冷冰冰地两个字：“不好！”然后转身离去。其实我是想说、如果他不快点好起来我就一直对他这样，我也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可是亲爱的哥哥，这些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宁愿你讨厌我、也不要你感动得伤心。所以、他一定会好起来的，对吧？

　　这一次老林并没有像之前那样醒过来，他一直都处于昏迷状态，偶尔睁开眼几次，可是没多久又昏睡了过去。或许、这一次他不会好起来了，因为我知错不改，老天再也不会怜悯我了……

　　我每次都会趁没人在的时候偷偷地去老林的病房，然后一直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把埋在荒凉上的那一颗叫做“恨”的种子扼杀在土壤里，那么从此就会由心地叫他爸爸，我会在他昏迷的时候说话给他听，我会告诉他今天是雨天还是晴天，我会跟他讲在学校的早读课上我和殷琪还有范哲、丁博比谁朗读的声音大。我会告诉他我一直都知道他对我很好，我会告诉他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事情，然后一件件说给他听。我会告诉他、其实在我们都没有谈论到过去的时候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其实我经常站在书房外面偷偷地看着他，我不希望他离开……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荒凉上那颗叫做“恨”的种子早已长成了一颗爬满了蛇蝎的大树，那些从蛇蝎嘴里流出来的黏黏的毒液把那树上的果子包裹着，变成了黑色，然后又从果子上一滴一滴的落下来，落在了我的心上，于是我的心被毒蚀了。我想要把它连根拔起，连同那一条条恶心的蛇蝎、还有不停滴在毒液的黑色果子，然后扔出我的世界，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可是拔起来又有什么用？它早已占据了我整颗心。没错、要扔掉，而且还应该把整个人都扔掉……

　　有天中午，周宇凡到医院来看老林，他向哥哥问了一些老林的病情。然后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对他说：“kevin，我们去天台聊聊吧。”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们后面，是不是因为很久没有见到周宇凡想要多看他几眼呢？

　　周宇凡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了哥哥，然后两个一直都没有说话，就站在那里闷闷地抽着烟。许久之后周宇凡先开了口：“小鱼最近怎么样？”

　　哥哥说：“还是老样子，她还是不肯原谅爸爸。”

　　周宇凡扔掉手中的烟蒂，转过头瞪着哥哥说：“难道你还不打算告诉她吗？你是不是以为你能瞒一辈子？”认识周宇凡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我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现在的这种眼神，是愤怒的……

　　哥哥有些无奈地说：“那你以为现在告诉她就可以吗？这一年来，你应该了解她的脾气。”

　　周宇凡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我是了解她的脾气！不了解她的是你！难道你想要你妹妹以后知道了痛苦、内疚一辈子吗？！小鱼她一直都是个乖孩子，还是和你所说的那个小时候的小鱼一样！是你忽略了她心里最真实的感受！我劝你趁林叔叔还在的时候从头到尾地告诉她。”

　　哥哥也恼了：“你以为我不想吗？告诉了她、她一样会感到内疚！我不想看到鱼伤心的样子，我不能让她伤心！”

　　周宇凡伸着拧住了哥哥的衣领，眼看他们两个就要打起来了，就当我准备冲出去的时候他说：“Kevin，你就是一个傻子，知道你这一生中错得最离谱的事情是什么吗？一个就是你和林叔叔对小鱼隐瞒了林叔叔的病情，另一个就是你叫我以心理医生的身份接近她，还拟定了可笑的一年治疗时间。”

　　哥哥呵斥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什么？心理医生？原来他是哥哥安排的心理医生……

　　我像是一团烂泥坐在了地上，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原来周宇凡不是脑残，他只是一个医生而已。原来这一年都是他们安排好的，我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周宇凡的话给了我当头一棒，顿时就像是天塌了下来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我有病，我也知道我需要医生，可是我更需要的有家人陪伴在我的身旁，关心我、疼爱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哥哥他宁愿他叫一个心理医生来陪我也不把我接回C市。还有周宇凡这个王八蛋，他居然也合伙来骗我！

　　周宇凡松开拧着哥哥衣领的手，边替他整理好边说：“我现在就去告诉小鱼，当年林叔叔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才选择把她一个人送到Z市来独立生活的。当然、我还会坦白地告诉她我和你之间的约定——给小鱼治疗一年的时间。”

　　不想听了、我不想再听了……

　　我扶着墙站了起来，冲出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周宇凡、林凯文，你们两个大骗子！骗子！你们两个混蛋！你们两个知不知道，因为你们的好心隐瞒让我成为了一个罪人！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周宇凡、林凯文，我恨你们！恨你们！你们以为这样做就是对我好是不是？你们以为自己很伟大是不是？你们两个混蛋、骗子！”

　　他们两个惊愕地看着我，哥哥向我走过来：“小鱼、冷静点，听哥哥说好不好？”

　　我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要听！”然后我泪眼模糊地转身跑下楼去，我跑得很快，快得我自己都不知道一迈脚下了几个台阶，摔死我吧，摔死我吧，我就是一个烂人！死了也活该！结果老天应了我的话，让我一脚踩空，一连滚了十几个台阶……

　　可我还是没有摔死，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对啊、死了就解脱了，老天不愿这么便宜地放过我，他要让我生不如死。我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大声地哭着，原来这一年都是他们精心设计好的，而我却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凭什么！哥哥和周宇凡都在紧张地问我有没有摔到哪儿，我没理他们，只是坐在那里使劲地哭着，除了用泪水来发泄我还能做什么？我似乎是想要用这泪水洗刷掉这一切一切，我无能为力。哭到最后头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从这次昏迷醒来之后，我的心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一样，嘴角还时常挂着隐隐的一丝微笑。周宇凡来看过我，哥哥也在旁边，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什么，不过我抢先一步说道：“周医生、不好意思。那天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能怪罪于任何人。”我看到了他的脸一下子就变了颜色。

　　然后我又对哥哥说：“哥、我也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都是在为我着想。”没错、他是一个医生，而哥哥、始终都在为我“着想”……

　　哥哥开口说道：“鱼、你还记得一年前我和爸爸在医院看你的时候吗？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爸爸执意在留在Z市和你一起生活时我会那么大反应？”我不明白，所以、我等着他继续说完：“在来看你的前两天爸爸由于病情恶化住进了医院，爸爸一直都在C市的一家医院长期治疗。可是、他最后终于舍不得你不管自己的病还是留了下来……”我明白哥哥的意思，我也已经明白了一切，最后我原谅了所有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最后我却不能够原谅自己……

　　有时候我会故意当着哥哥的面，对昏迷地中爸爸说话：爸爸、对不起，是小鱼错怪了你。原来你早在五年前就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我明白了，你是怕我知道了之后会伤心，也怕自己万一哪天真走了小鱼却不会照顾自己，所以你才把小鱼送到Z市来独立生活对不对？尽管小鱼曾对你说过因为你的“抛弃”所以小鱼恨你，你也没有说你是有苦衷的，小鱼对您的误会太深了……

　　谁都不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是想让哥哥难受，也许我是想要让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后悔，也许、我是真的明白、并且体谅了他们的用意，也许、这些都有……

　　我什么都不愿意去想，我只想每天都陪着他，可能是想要赎罪吧，我错得太多了，错得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了，不是吗？

　　一个礼拜之后，当哥哥去拉开窗帘的时候，老林奇迹般地清醒了过来，他叫着我和哥哥的名字：“小鱼、凯文……”我和哥哥赶紧凑了起来。他说他好像听到了我对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他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地说：“小鱼、爸爸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隐瞒你的那一切都是枉然，反而还害了你。爸爸现在后悔了，非常非常的后悔。爸爸希望关于这些你都不要太放在心上，过去的就都过去吧。爸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非常镇定地说：“爸爸、我明白的，从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明白了一直以来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恨着你，我明白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原谅自己……

　　他用另一只手拉着哥哥的手说：“凯文、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妹妹还有你自己……”

　　最后、他用他最后的一丝力气说道：“小鱼、我宁愿你恨我一辈子也不要你恨你自己……”

　　最后一次、真正的最后一次，他就这样子走了……

　　丧礼结束之后周宇凡还有殷琪跟着我和哥哥去了我家，他们三个跟着我一直到我的房间门口，于是我说了从他去世到现在的第一句话，只感觉喉咙生疼：“我累了，想要休息。殷琪、回家好好等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吧，我相信你考上了。”

　　见他们还不走，于是我笑着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很累了，要休息……”

　　……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又坐在了落地窗旁的角落里，风吹得窗帘一飘一飘的，拂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就当是它在扇我耳光，我只乞求它能扇得用力一些……

　　这一年，我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的一年，我和周宇凡认识的一年，我知道最多秘密的一年，我认识我的好朋友殷琪、温文尔雅的张雯姐的一年，这是我改变最多的一年，也是充满了欺骗的一年。可是这一年、在欺骗被拆穿之前我想我还是有着小小幸福感的。现在、一切都瓦解了……

　　其实我也有一个秘密。我伸手把静静躺在离我不远处的双肩包拉过来，打开最里面的那一格，掏出了那一把陪伴了我五年的匕首，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每次把它拿出来，看上去它的刀口永远都是那样的锋利。爸、你说过我就只会瞎折腾，这一次我不会了……

　　对不起、我错得太多、错得太乱了，已经没有办法可以弥补了，我也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把匕首放在左手腕上用力的一滑，鲜血就像是囚禁之后重获自由一般拼命地拥出我的身体，我躺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帘往上飞起然后又慢慢落下，像不像海浪呢？希望这海浪能将小鱼带入无穷无尽的大海……

　　太累了，我微微闭上眼睛。我真的变成了一条七彩鱼，在大海中自由自在的游着。我有了新的颜色、新的自由、新的世界。或许这真的是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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