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早川树的礼物
七月,早川树完成了第一阶段化疗,暂时出院休养。
陆晚去他在轻井泽的别墅看望他。轻井泽是东京附近的避暑胜地,山林环绕,空气清新。早川树的别墅是传统的日式建筑,但内部简洁现代,大窗户正对庭院,庭院里有一棵巨大的紫阳花,正是花期。
早川树瘦了很多,头发因化疗脱落,戴着一顶针织帽,但精神还好。他坐在廊下,膝上盖着薄毯,正在看庭院里的鸟。
“陆桑,欢迎。”他微笑,声音比之前虚弱,但依然清晰。
陆晚带来自己做的便当——清淡的菜粥,适合病人。早川树接过,慢慢吃。
“项目进展如何?”他问。
陆晚汇报了印度项目的情况,以及接下来缅甸、伊朗、土耳其的计划。早川树静静听着,偶尔点头。
“你做得很好,”他说,“比我想象的更好。不仅完成了创作,还建立了系统,培养了团队。美咲给我打电话,说你是个好上司——既严格,又给空间。”
陆晚脸红:“是您教得好。”
“不,”早川树摇头,“有些东西教不会,是你自己长出来的。比如那种……在压力下依然保持创作敏锐度的能力。很多人一当管理者,艺术感觉就死了。你没有,你让两者互相滋养。”
他吃完粥,放下碗。“今天叫你来,是想给你一个礼物。”
他示意陆晚扶他进屋。书房里,靠墙有一个高大的柜子,玻璃门后是整齐排列的黑胶唱片。早川树打开柜子,取出一张唱片——封套是手绘的,已经泛黄。
“这是我十八岁时录的第一张demo,”他说,“只有三首歌,自己作词作曲,自己弹吉他唱。当时印了五十张,送给朋友和家人。这是最后一张。”
陆晚小心接过。封套上手绘着一个少年,坐在窗前,窗外是樱花。
“歌词很幼稚,”早川树笑,“但有一种莽撞的真诚。我想送给你,不是让你听音乐——是想告诉你,每个创作者,都从这种幼稚开始。然后经历打磨,经历怀疑,经历妥协,有些人变得圆滑,有些人变得 cynical,但真正的创作者,会在成熟后,重新找回那种幼稚的真诚。”
他指了指陆晚手中的唱片:“你现在就处在这个阶段——技术上成熟了,经验丰富了,知道怎么处理复杂情况了。但要小心,别让这些成熟杀死你最初的那种‘莽撞’。有时候,艺术需要一点笨拙,一点不顾一切,一点明知道不完美却偏要做的冲动。”
陆晚摩挲着唱片封套。她能想象十八岁的早川树,也许还不会用“间”,但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很多情感想表达,笨拙但热烈。
“我会好好保存,”她说,“也会记住您的话。”
早川树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还有这个,”他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羽毛笔——不同尺寸,不同羽毛材质,笔杆有木质的、象牙的、金属的。
“这是我收集了二十年的羽毛笔,”他说,“每支都有故事。这支鹅毛笔是在巴黎买的,用它写了给恋人的分手信;这支鹰羽笔是在京都的古董店找到的,用它抄过整本《源氏物语》;这支孔雀羽笔是印度朋友送的,用它写过能剧的歌词……”
他合上盒子,递给陆晚:“现在它们是你的了。用它们写‘声之丝路’剩下的歌词吧。每支笔有不同的性格,适合写不同的主题。让工具也成为创作的一部分。”
陆晚接过,盒子沉甸甸的,像接过了一部分灵魂。
“早川先生,”她轻声说,“您……还好吗?”
问的是健康,但不止健康。
早川树明白。他看向庭院,紫阳花在微风中摇曳。
“化疗很痛苦,”他诚实地说,“呕吐,脱发,虚弱,尊严扫地。但奇怪的是,痛苦让我更清晰地看见一些东西——比如,哪些事真正重要,哪些人真正值得珍惜,哪些创作真正有意义。”
他转回头,看着陆晚:“‘声之丝路’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托付给你。你对我很重要,所以我给你唱片和笔。松本老师对我很重要,所以我继承他的遗志。在这些重要的事情面前,痛苦变得……可以忍受。因为你知道,你在为比你更大的东西活着。”
陆晚的眼泪掉下来。
“别哭,”早川树温和地说,“生病不是悲剧,是另一种旅程。我躺在医院时,听着你发来的demo,读着你写的词,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就像园丁看到自己种的树开花,即使自己不能亲自摘果,但知道树会继续生长,果实会被更多人品尝。”
他顿了顿:“陆桑,如果我撑不到项目完成,别难过。你已经让这个梦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不是完成,是延续。”
陆晚摇头:“您会看到的。我会加快进度,让您看到第十二张专辑完成。”
“不要加快,”早川树严肃地说,“艺术不能赶工。按你的节奏来,让每张专辑都完整。如果我赶不上,那是我的命。但作品的质量,是无数人的命——那些未来会听到这些音乐的人,他们的感受更重要。”
这就是早川树——即使面对死亡,依然把艺术放在第一位。
离开轻井泽前,陆晚在廊下坐了很久。庭院里的紫阳花在暮色中变成深蓝色,像凝结的忧郁。
早川树睡着了,毯子滑落,陆晚轻轻帮他盖好。他的睡颜平静,但眉头微皱,像在梦里继续思考某个关于“间”的问题。
陆晚拿出手机,拍下庭院和紫阳花,发给陈屿:“早川先生送的羽毛笔,和他十八岁的唱片。还有满院的忧郁。”
陈屿回:“把忧郁写进词里。让未来的听众,通过你的文字,分担一点他的重量。”
陆晚看着这句话,忽然明白:创作不仅是表达,是分担。分担他人的痛苦,分担文化的重量,分担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通过分担,让重量变得可以承受,让孤独变得可以共享。
回东京的新干线上,她打开早川树十八岁的唱片,戴上耳机。少年的声音青涩,吉他弹得生硬,歌词确实幼稚——关于暗恋的女生,关于毕业的忧伤,关于“想要改变世界”的宣言。
但那种真诚,像未经打磨的钻石,粗糙但耀眼。
陆晚闭上眼睛。她想起自己十八岁,在浙江的小城,写那些永远不会给人看的诗。那时的她也相信,文字可以改变什么。
现在二十九岁,她知道了文字能改变的很有限。但正是这种“有限”,让每一次“改变”都珍贵——就像早川树用一支羽毛笔,改变了她的职业轨迹;就像她用几行词,改变了韩知元与女儿之间的沉默;就像陈屿用一张照片,改变了某个被拍摄者看待自己的方式。
有限,但真实。
渺小,但具体。
这就够了。
她拿出新的笔记本,用早川树送的孔雀羽笔,写下缅甸项目的第一行字。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紫阳花在风中私语。
---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