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饲

　　第十九章春草残星·归去无碑
　　一　草枯·星起
　　又两年，春草终有枯时。
　　无字碑旁的野花萎成褐绒，被最后一阵春风卷走，露出那道斜痕——
　　痕内，骨签所化的紫鞘花，已风干成一条薄刃，色如旧血。
　　沈无咎以指背轻触，刃碎成粉，粉随风起，竟不落地，反升夜空，凝成一点微弱星子，闪即灭。
　　少年（如今而立，却鬓雪如鹤）仰望，低声笑：“连你也要走？”
　　星灭处，无应答，只余风掠过柳梢，像替谁道了句告别。
　　二阿阮·归家
　　阿阮年已二十，春草枯前，她先辞行。
　　“我想去更南的地方，看看没有炉的雪。”
　　她把机弩、木匣、柳枝笛一并留下，只带走空壳剑丸——
　　剑丸内，春心早随燕春迟同眠，只剩一缕风，
　　风被装入最普通的竹笛，笛身刻“╲”形痕。
　　沈无咎送至河埠头，水波映两人白发，像一对古镜。
　　“还回来吗？”
　　“风回来，我就回来。”
　　阿阮登船，未回头，只把竹笛举过头顶，晃一晃，
　　笛孔无音，却有一阵风掠过河面，
　　吹皱少年鬓边雪，也吹散他脚边最后一片草屑。
　　三独守·无炉之炉
　　草枯，花萎，人散，
　　无字碑四周，终于真正成“空”。
　　沈无咎却未走，
　　他搭一间草庐，覆以旧柳，
　　庐内无桌无椅，只挖一土坑，坑壁以断塔砖粉抹平，
　　坑口横一截风削柳枝，
　　枝下，悬一只空碗——
　　每日黎明，他把指尖划破，滴血一滴，
　　血遇砖粉，瞬化白烟，烟升屋顶，散成看不见的炉。
　　他守的，不再是“熄”，
　　而是“无火可熄”的本身——
　　守“空”，守“无”，守“炉不再生”。
　　四江湖·余烬来信
　　春草枯后第七月，驿马至，
　　送来一封信——
　　信笺无字，只包一枚冷灰，
　　灰上压一道“╲”形痕，
　　像鞘，也像剑。
　　驿卒传口信：“江北荒祠，有童歌云：
　　‘春草枯，星子落，
　　有人守空炉，
　　有人无火可活。’”
　　沈无咎把灰纳入空碗，
　　冷灰遇白烟，竟发出极轻“咚”——
　　似心跳，又似鼓歇。
　　他知，最后一缕余烬，也已凉透。
　　五　自祭·无火之夜
　　冬至，雪落苏州河，
　　雪片大如掌，却轻得像忘了重量。
　　沈无咎披一件旧春衫，衫色褪尽，唯余风骨，
　　他立于无字碑前，以指背最后一次抚那斜痕——
　　痕已磨平，触之，只余掌心冰凉。
　　少年（如今可称老少年）取空碗，置碑顶，
　　碗内积雪，雪覆白烟，烟承旧灰，
　　灰上，再滴最后一滴血。
　　血落，烟起，灰散，雪化，
　　碗裂，成一地碎瓷，
　　碎瓷被雪埋，像一场无尸之葬。
　　六化风·归去
　　雪停，月出。
　　月光下，沈无咎白发飞扬，
　　他忽振臂，如挥剑，又如放鸢——
　　空碗既碎，再无一物可悬，
　　只余一身风骨，
　　骨内，归元钉痕早与血肉平，
　　骨外，春衫猎猎，似欲乘风。
　　他转身，步入雪地，
　　脚印却不留——
　　每一步，雪先落，后陷，再覆，
　　像大地替他抹去“来”与“去”。
　　远远望去，
　　唯见一袭褪尽色的春衫，
　　在月下飘，
　　飘成一缕可见的风，
　　风掠过柳梢，柳枝断，
　　断枝落地，化一地碎绿，
　　绿再被雪覆，
　　终成无迹。
　　七翌晨·空庐
　　雪霁，日出。
　　草庐空，土坑平，柳枝枯，
　　无字碑前，唯余一只小小风铃，
　　铃舌已失，
　　铃壳却于晨风中轻晃，
　　晃出极轻极轻一声——
　　“叮”
　　像空鞘合口，
　　又像心跳归零。
　　八江湖·后记
　　又数十年，江湖再无“空鞘行”传说，
　　亦无“焚心炉”再现，
　　只留一句童歌，
　　在江北、在江南、在雪岭、在荒漠，
　　随风传唱：
　　“春草枯，星子落，
　　有人守空炉，
　　有人无火可活，
　　却见风自柳梢起，
　　吹得人间无剑亦无鞘。”
　　九　尾声·归去无碑
　　多年后，有人在苏州河埠头，
　　掘地三尺，欲建新房，
　　挖至旧时柳阴下，
　　唯见一缕褪尽色的春衫布条，
　　布上，以血写一行小字——
　　“我归去了，
　　不必立碑，
　　不必记名，
　　只把春风，
　　留给你们。”
　　布条遇风，化粉，
　　粉随风起，
　　像给整个江湖，
　　递了一句——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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