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

　　宋家沟最后一晚，夜空澄澈得像在白日里，乡野村路，纤毫可见。
　　懒散的云被月光勾勒得毛茸茸的，似一簇簇柔软的棉花糖。
　　这般干净的天，在城市里是看不到的。
　　城市各式污染层出不穷，天空永远雾蒙蒙，修不完的路，拥挤的车，麻木的脸，四处渗透的负能量。
　　可虽说如此，两者之间若真要对比，也算不出谁胜谁负。
　　城市资源多，路广，村里嘛，俗话还说的好呢，穷山僻野出刁民，有些事儿，别说，还真不能只看表面。
　　打谷场上的流水席已经散了。
　　村民们吃得心满意足，三三两两结伴回家，脚步声和吵吵闹闹的说笑声在安静的村庄里回荡，直至慢慢散去。
　　塑料大棚里杯盘狼藉，十几个帮忙的妇女正在收拾残局，碗碟碰撞声乒乓哐啷。
　　宋绒没回老屋。
　　她受不了那屋子里的气味。
　　微呛的土腥味，陈年的霉菌味，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停滞流动的冷意。
　　她走到停在老屋外的SUV旁，靠在车头前，剥了一支棒棒糖。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小习惯，姑姑失踪后才开始的，心烦时就嚼一支。
　　棒棒糖是巧克力百分百原味儿的，很硬，很苦，辗转在齿缝间，嘎吱嘎吱作响。
　　部分人听到这类声音，会生理不适。就似一根冷硬无形的针，直直刺入后脑的某处原始神经。它尖锐、高频，带着令人牙酸的震颤，瞬间就能让颚部肌肉僵硬，后颈汗毛倒竖。
　　专业术语称之为“听觉锐痛”。
　　宋绒最近迷上了这类声音，那种顺着脊椎上蹿下跳的寒意，糖球崩裂的快感，让她觉得，很真实。
　　身后传来懒洋洋的脚步声，呲咚呲咚的，带着些微不规则的顿挫。
　　宋绒没回头。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苏砚深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勾人的低音炮挠得人耳道有些微痒。
　　“咔嚓！”宋绒一下咬碎嘴里的糖，苦涩混着牙酸，刹那间淹没那股令她烦躁的微痒。
　　苏砚深在她身边停下，学着她的姿势，也靠在了车头上。
　　两人之间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有些近，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不难闻，甚至有些好闻。
　　宋绒没看他，继续看着天空上飘飘忽忽的云：“你右手好了？”
　　苏砚深抬起右手，活动了一下手腕，昏暗的路灯光线下，可见动作还有些僵硬。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哪里有那么快好。”
　　他语气里带着点委屈，似在抱怨，又是在撒娇，“我受伤这些天，你没来看我就算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好歹...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咯吱！”宋绒牙一撮，差点咬到舌头。
　　她干脆抽出糖棍，深吸一口因惊吓疯狂分泌的唾液，脑子快速思索，想找个体面一些的借口。
　　确实。
　　无论苏砚深接近她有什么目的，他救了她这件事，是实实在在的。如果不是他扑过来，她现在可能已经在奈何桥前排队，和宋老栓做伴了。
　　人情债什么的，最难还呐……
　　宋绒缓缓吐出一口气，把糖棍裹进纸巾塞衣兜里，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苏砚深。
　　月光和路灯互相交错的光线下，他的脸似蒙上一层柔光，笑容温润，眼睛明亮，正专注地看着她。
　　那笑容比酒席上还勾人，带着一丝无辜，像雨后清冽的栀子花。
　　可偏偏这么一张毫无瑕疵的脸，落在宋绒眼里，总隐约感到一丝违和。
　　“你为什么故意接近我？”她问，声音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是纯粹的好奇。
　　苏砚深嘴角的弧度一僵。
　　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这么...不留情面。
　　他眨眨眼，嘴角那一丝僵硬随即化做无奈，带着些许自嘲的笑。
　　“还不够明显吗？”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一个男人煞费苦心地接近一个女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这话说得暧昧，带着成年男女之间心照不宣的暗示。配合着他磁性的低音和勾人的脸，换作别的小姑娘，可能早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了。
　　但宋绒不是别的小姑娘。
　　她皱起了眉，眼神愈发冰冷：“说人话。”
　　苏砚深被她噎了一下，苦笑：“我说的是人话啊...”
　　他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夜风很冷，他身上酒味越发浓烈，还有某种特别的荷尔蒙味儿，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迷离的、极为霸道的气息。
　　宋绒下意识想后退，可她忘了，背后是车头，退无可退。
　　苏砚深又往前凑了一步，几近将她整个人笼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脸离她很近，两人呼吸交缠：“你不知道吧，大学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你了...”
　　他的声音越发性感，带着酒后微醺的沙哑。
　　太近了。
　　近得超过了安全距离，近得宋绒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眯起眼睛，冷漠的看着眼前这位，正借着酒劲，胡乱散发荷尔蒙的男人，脑子里那根被称为理智的弦，崩了。
　　完全的本能反应。右脚往后撤半步，左脚闪电般扫出，精准地勾住苏砚深的脚踝，往上一撩，同时肩膀往前狠狠一撞。
　　动作干净利落，是姑姑以前专门送她去学的女子防身术。
　　姑姑说：“女孩子在外面，得有点自保的本事。不用多厉害，关键时刻能挣出逃跑的时间就成。”
　　苏砚深没有一丝丝防备。
　　他只觉得脚下一空，重心不稳，世界天旋地转，整个人“砰”一声扎扎实实摔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眼前发黑，五脏六腑好似都换了个地儿，右手腕传来一阵刺痛。
　　他躺在地上，有点晕，有点懵，这个角度的路灯，过分明亮。眨眨眼，才发现，自己好像流眼泪了。
　　而罪魁祸首，那个大学时，曾被男生私下唤作“瓷娃娃”的姑娘，此刻正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头紧皱，眼里没有一丝羞涩，或愧疚，只有明显的不满和恼怒。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做什么？”宋绒的声音比冬夜的风还冷，“大男人摔一跤就哭，你还挺娇气？”
　　苏砚深躺在地上，看着路灯，突然就笑了。
　　不是装出来的温和笑，是真的笑，笑得胸腔震动，牵扯到摔疼的地方，又“嘶”了一声。
　　“宋绒啊宋绒，”他笑得眼泪又涌出来了，“还真是...一点没变。”
　　大学时就是这样。
　　有男生想追她，递情书，送礼物，拐弯抹角找她室友帮忙，要么被无视，要么被直接当面退回，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不留一点幻想。
　　一次有个大四的男生，半夜捧着鲜花等在她回宿舍的路上，准备表白来着，结果被她当成变态，一巴掌扇飞倒地。
　　男生脸上的五指印，整整被全校人嘲笑了一个星期。
　　从此，“瓷娃娃”的传说又多了一样，瓷的外表，铁的内在，若想抱得美人归，需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宋绒双手环胸，眉头皱得愈发紧。
　　她觉得这人可能摔坏了脑子。她不想再理他，转身就往老屋的方向走。
　　“哎哟...”身后传来一声夸张的哀嚎，“我的手...好像又断了...”
　　宋绒脚步一顿。
　　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两秒，还是转身走了回去。蹲下身，看着还躺在地上的苏砚深，警告道：“别耍花招。你刚才那种行为，不是耍帅，是耍流氓，知道吗？”
　　语气严肃，像老师在训斥犯错的小学生。
　　苏砚深看着她那张在月光下美得不真实、可偏偏板得一本正经的脸，心底的无奈更浓了。
　　他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经些：“知道了。我保证，以后好好说话，不再...情不自禁。”
　　最后四个字说得有些含糊，可宋绒听清了。
　　她当自己没听见，只是伸手去拉他没受伤的左手：“起来。”
　　苏砚深借力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右手腕确实有点疼，不过问题应该不大。他活动了一下，说：“没事，就是摔了一下。”
　　宋绒仔细看了看他的手，确定没有再次骨折的迹象，才松了口气。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再次强调：“以后别这样了。”
　　“哪样？”苏砚深无辜的眨眨眼。
　　“突然靠近，说些暧昧的话。”宋绒懒得惯他，直白表明，“我特别反感。”
　　“好。”苏砚深从善如流，“那...正常交个朋友，总可以吧？”
　　宋绒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当我三岁小孩哄吗”。
　　苏砚深摸了摸眼角的泪水，笑了：“行吧，来日方长。”
　　宋绒不再理他，转身往老屋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谢谢你救我。医药费之外，如果你需要别的补偿，可以提。”
　　她说得很正式，似在谈一笔生意。
　　苏砚深看着她。
　　月光下，她就站在那儿，脊背挺直，眼神清澈无情，冷白的月华笼罩在她身上，美得似镀了一圈神光的仙女。
　　“不用补偿。”他听见自己极轻极轻的声音，“救你是我自愿的。”
　　宋绒看了他几秒，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苏砚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老屋的门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微微抽痛的右手，苦笑了一下。
　　“真是...铁石心肠啊。”
　　……
　　宋绒回到房间时，莫天赐还没睡。
　　这姑娘正窝在塌了半边的木板床上，裹着三床厚实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尖和半截手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回来了？”听到开门声，莫天赐扒开被子，钻出脑袋，眼睛在黑暗中贼拉亮，“怎样怎样？和校草月下私会，啥感觉？”
　　她语气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宋绒脱了外套，也钻进被窝，舒服的叹口气，才慢吞吞回复：“没有私会。”
　　她声音平淡无波澜，“只是说了几句话。”
　　“说了什么？”莫天赐顾涌到她身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一脸期待，“他是不是跟你表白了？是不是要追你？”
　　宋绒直接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闷：“苏砚深此人居心叵测，不适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