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逐光：我偷藏了二十年的，是他的童年

　　车厢内一片近乎凝固的沉寂，只有引擎低沉而规律的嗡鸣，以及车载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嘶嘶风声。这声音非但没能带来宁静，反而像某种倒计时的读秒，一下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小宇昏睡在后座顾逐的怀中，身体软软的，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他侧着脸，贴着顾逐米白色丝质衬衫的前襟，呼吸轻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令人心揪的杂音，仿佛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窗外的路灯光影飞速掠过，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圈出两弯深重的、脆弱的阴影。

　　顾逐一手稳稳揽着他瘦小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他汗湿后黏在额角的柔软黑发。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这个徒劳的、重复的动作，能将她此刻全部的无措与祈祷，化作某种无形的力量，梳走病魔，将健康和活力重新梳回这孩子小小的身体里。

　　她能感觉到掌心下他身体传来的不正常热度，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物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烫着她的心。

　　墨驰紧握着方向盘，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前方被车灯切割开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道路上，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后视镜里，他的目光偶尔会与顾逐抬起的视线短暂相遇——没有言语，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换都来不及完成，却在那一瞥中，清晰地传递了同等的沉重、焦虑，以及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们是此刻唯一能并肩支撑的人。

　　城市的霓虹冰冷后退，医院的急诊大楼亮着刺眼白光，像一头吞噬希望的巨兽。车刚停稳，墨驰已绕到后座，小心翼翼地将小宇抱起。孩子轻得让他心慌。

　　顾逐抓起背包和那碟用软布仔细包好的钴蓝颜料，快步跟上。高跟鞋敲击在医院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急促回响，与她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混在一起。

　　墨驰抱着小宇，高大的身影如同一艘破开惊涛的航船，沉默而坚定地分开急诊大厅里混杂喧嚣的人流——焦急踱步的家长、哭闹不止的孩童、步履匆忙的医护人员、散发着疲惫与不安气息的各类病患……构成了一幅人间疾苦的浓缩画卷。

　　顾逐紧跟在他身侧后方半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可能出现的磕绊，同时用自己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身躯，巧妙地护住他怀中的孩子，隔开那些无意的碰撞和拥挤。

　　预检，挂号，缴费。一系列流程在顾逐强压焦躁、条理清晰的询问和墨驰沉默却高效的配合下，以惊人的速度完成。

　　然而，当手中捏着那张轻飘飘的挂号单，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低低呻吟的候诊区找到两个冰冷金属座椅坐下时，时间仿佛被瞬间调慢了流速，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长、凝固，像粗糙的砂纸磨砺着等待的神经。

　　小宇在墨驰怀中不安地动了动，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迷茫的目光涣散地扫过陌生的、布满各种医疗器械和指示牌的天花板，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妈妈……疼……”

　　顾逐立刻倾身过去，用自己微凉的手指轻轻握住他无力垂放在身侧的小手，声音放得极低柔，带着一种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哄慰：“小宇乖，妈妈很快就来。我们先让医生叔叔阿姨看看，好不好？不怕，顾老师和墨老师都在这里陪着你。”

　　也许是熟悉的嗓音带来了些许安抚，小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究没能抵住病痛和疲惫的双重侵袭，再次沉沉昏睡过去。只是那只被顾逐握着的小手，无意识地、紧紧地回握了一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墨驰始终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一动不动。顾逐瞥见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冷白色的灯光下闪着微光。她无声地从背包里抽出纸巾，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手，极其轻柔地替他拭去。

　　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紧绷的太阳穴皮肤，触感灼热。墨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目光从孩子脸上移开，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感激、担忧、还有一丝同舟共济的依赖。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煎熬。顾逐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对面墙上巨大的电子钟上，红色的数字不疾不徐地跳动。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小宇画纸上那只向着微光缓慢爬行的蜗牛，闪现出他研磨矿石时抿紧的嘴唇和专注的眼神，闪现出那碟在画室灯光下泛着星子般深邃微光的钴蓝颜料——那是孩子用尽力气，为母亲磨出的“希望”。

　　而几乎同时，手机在包里无声震动了一下，那震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她不用看也知道，多半是助理转发来的、关于张总催促进展的邮件，或是李薇那边又有了什么新动作。

　　“周一上午九点，施工队准时进场”——这行冰冷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咒语，与眼前小宇苍白脆弱的面容、医生可能宣判的诊断，在她脑海中轰然对撞，炸开一片无声的、充满毁灭感的硝烟。

　　一边是悬于一线的幼小生命，一边是迫在眉睫的资本绞杀。

　　时间，这个她曾经最善于规划和利用的资源，此刻变得如此奢侈，又如此残忍。它既是小宇生命线上争分夺秒的救治希望，也是勒在幼儿园脖颈上、不断收紧的冰冷绞索。

　　“小宇家属！27号！”

　　诊室的门终于打开。

　　接诊的是一位神情严肃的中年女医生。她仔细询问症状，查看小宇的口腔和皮肤，听到“持续低烧、乏力、面色苍白”时，眉头蹙起。

　　“先做血常规，加急。”她利落地开好检查单，“家长呢？”

　　“我们是幼儿园老师。”墨驰沉声回答，“孩子父母暂时联系不上，情况紧急，我们先负责。”

　　医生看了他们一眼：“尽快。结果出来马上给我。”

　　抽血窗口前，针尖刺破皮肤的疼痛让小宇呜咽一声，泪水在眼眶打转，却没哭出声，只更紧地抓住顾逐的手指。那超越年龄的忍耐，让顾逐鼻腔一酸。

　　等待的二十分钟像一个世纪。小宇再次昏睡，顾逐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墨驰买来水，拧开递给她。指尖相触，都是冰凉的。

　　化验窗口叫到名字。墨驰冲过去接过报告单，目光扫过数据，脸色沉了下去。

　　返回诊室。医生快速浏览报告，眼神凝重。

　　医生眉头紧锁，指着报告单上几项触目的箭头：“孩子身体里抵抗病菌的‘防线’非常脆弱，制造新鲜血液的‘工厂’也可能出了问题。这不是普通发烧，必须立刻住院，做骨髓检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根本性问题。”

　　她语气严肃，目光扫过墨驰和顾逐：“他现在就像一座没有守军的城池，任何一点感染都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孩子最近是不是特别容易累、脸色苍白？”

　　顾逐脑海里飞快闪过小宇研磨颜料时颤抖的手、日渐苍白的小脸……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艰涩地点头。

　　“这些症状，加上血象，必须高度警惕血液或免疫系统方面的严重疾病。”医生站起身，快速开具住院单，“我现在联系住院部准备床位。孩子抵抗力极弱，必须立刻进入无菌监护环境。”

　　“骨穿……”
　　顾逐无意识地重复这两个字，耳边嗡鸣一片。她仿佛能看到那根长长的针，刺入小宇瘦小的身体……

　　墨驰的声音却稳得惊人：“我们配合。请问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现在。”

　　医生站起身，快速开具住院单，“我马上联系儿科住院部准备床位。孩子抵抗力现在非常弱，任何感染都可能致命，必须立刻进入无菌环境监护。你们抓紧时间办手续。”

　　宇被送入病房，护士进行初步检查和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他昏睡着，呼吸仍显急促，小小的身体在病号服下显得格外脆弱。

　　顾逐坐在床边，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他扎着留置针的手背。忽然，小宇的睫毛颤了颤，嘴唇轻轻嚅动，发出几声含糊的呓语：“画……蓝的……给妈妈……”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顾逐的心狠狠一揪。她抬头看向墨驰，他也正注视着孩子，眼中翻涌着同样的痛楚与温柔。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轻，仿佛怕惊扰了这脆弱空气中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
　　“那支笔……”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谢谢你，一直留着它。”

　　顾逐一怔，随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二十年的时空，童年的无心之失与漫长寻找，在这一刻病房冰冷的灯光下，被这句轻语温柔地接住、抚平。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伸出手，一手再次握住了小宇放在被外、扎着留置针的小手，另一只手，则坚定地、带着温热的力道，覆上了墨驰紧握成拳、放在身侧的手腕。

　　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掌下，他紧绷的腕骨微微一颤，随即，那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反手将她微凉的手指握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没有更多言语。仪器的滴答声里，一种远比誓言更坚固的东西，在交握的指尖与交汇的目光中无声铸成。

　　然而，在这片沉重的宁静中，顾逐感到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一边是掌心小宇滚烫的温度和墨驰沉甸甸的信任；另一边，是脑海中那个不断跳动的、冰冷的数字——周一上午九点。

　　她不需要看手机，那最后通牒的每一个字都已刻入骨髓。时间从未如此具体而残忍：它既是小宇生命的计数，也是她职业生涯、乃至这座园子命运的读秒。

　　墨驰似乎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顾逐抬起眼，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看到他眼中映出的自己——一个必须做出抉择，却早已心有所属的女人。

　　压力从未消失，它已从一条外部信息，化作了她血脉里奔流的、滚烫而痛苦的共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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